我往山上行,见有香客下山,再往上走,便见庙门打开,知是到了,大概便是此处。
门外两小僧,见来人是客便出门相迎,两人恭敬把我往门内引,我瞥见门两旁两排大字:败庙虽小可容天下五湖四海人,木门不坚能挡世间古今中外愁。再往里走便见一胖头僧坐在石桌上吃肉,见我来了,也不避讳。两小僧相视而笑不多言语,依旧在前面领路,踏着几十阶已经被擦的光滑的石阶上去视线便忽地开阔起来。
“施主请便。”那两小僧便慢步往回走,也不急,倒是颇有几分得道高僧的味儿了。
往前又走十几步见几个女人穿着泳衣倚在栏杆上对着身后的山拍照。“奇怪,奇怪,这里没有海为什么会穿泳衣在这里拍照?”旁边的人看了我一眼笑呵呵的说:“奇怪,奇怪,你也不是和尚,也不参禅、也不念经、也不修身、也不悟道,怎么会跑到寺里面来呢?”我拍手笑道“妙极,妙极,我只是听旁人说的,说是这里是个妙处,想过来一看究竟罢了。”那人从背包里拿出酒来,“我倒是没别的,单单听说这般秃驴既不吃肉、也不喝酒;看见女的也得装作正经,躲在门缝里看人,我只是想当着他们的面喝酒气气他们,哪儿知道一上来便遇到个和尚坐在门口旁边在那块儿大口吃肉呢。”这倒让他生出不满的情绪来了,想来也是个有趣的人,我同他道别,他硬送给我一瓶酒,我向他道谢接过来放在手里,只看得上面四个大字:醉生梦死。
再往前走是个道士端坐在那里给人相面算卦的,我见排了长长的队伍在那里,便快步往前走,周围有几个人倒似乎是见人多便提了兴趣,走过去跟在后面拍着队,一边排队还一边问前面这是干嘛的。
再走几步是几个卖艺的在那儿胸口碎大石,我见是真有手段的人,也有几个在旁边吆喝着质疑的,便被他们拖到了上面去,把石头放在他胸口上,锤头还没等砸下去,那人便尿在了那里,众人便哄笑起来,笑声越大便似乎更有勇气似的,那些嘲笑人的越笑越大声,那几个质疑的吓尿裤子的,裤子被人扒了挂在高处,只光着屁股背对着人,把脸挡着见不得人,那群人便更大声的笑起来。
走了小一会儿,也不见有哪个地儿烧香的,也不见有哪个佛要拜的。见几个毛头小僧戴着耳环,涂着眼影的倒也实在有趣,一上前拦住他们,他们便在胸前双手合十“阿弥陀佛”的,也有喊“阿门”的,被跟在一起的小僧拍了下脑门,便也乖巧的变得有模有样起来。有把字写在脸上的和尚,看起来也像是纹上去的,吃不定,咬不准,也不敢在出家人面前打诳言。有赤裸着上身满背写满佛经的,也有满头都是戒疤的,倒不如直接把头取下放在火上烧,烧够了再按上方便些。有挂着大佛珠的大肚子和尚,有瘦弱的扛着扫帚的矮个小和尚,有披着袈裟光着脚的干净和尚,有人来了便敲木鱼念经人走了便眯眼睡觉的自律和尚,有劝人向善对他人指指点点的圣母和尚,有挂着十字架读《可兰经》的洋和尚,有开赌场的戒赌和尚,有骑自行车摔断了腿的伏虎罗汉,有吃鱼让鱼刺卡到喉咙的多闻和尚,有负责给寺庙记账的形式主义和尚,有卖高香烧高香的日进斗金和尚,有女士优先的女权和尚,有不吃狗肉的博爱和尚,有跟他一起吃火锅的“啤酒用碗盛,白酒一口闷”和尚。
上山的时候见和尚,下山的时候都成了佛。
再往前走,前面是几个外国人模样的人,走进一看,不是外国人却胜似外国人,有脸不黑的把脸抹上墨涂黑的,有脸不白的把脸上擦上粉抹白的,有会说中国话硬是给忘了的,有看见人便往人脸上洒水的。一个个横竖看也不像和尚的,旁边的人搭话“外国的和尚好念经,西边不亮东边亮。”顿时觉得眼前的滑稽景象倒也合情合理了,外国和尚也得吃饭,在中国赚钱也不耽误吃西餐,在中国长大也不耽误他们爱外国。随着围拢的人多了他们竟在那边唱起歌来,我问旁边的人外国的和尚咋还唱歌呢?那人看了看我说道“外国的和尚不念经,外国的和尚唱歌。”
前面有人吆喝,我以为又是卖艺的,走上前一看,像,也不像,只见几个人拿着砖块、木棒、鞭子、荆条什么的一个劲的往身上抽,我又不解便问旁边的人这是在干什么。旁边人说这是替我们受难的,受得世间之苦方能悟得世间之道。见他们越抽越快,身上各处红肿流血。我便问旁边的人“这玩意儿还上瘾么?”那人不再言语,两眼饱含泪水,似乎已经从他们身上感受到了世间之苦。
有见参禅打坐的饿醒了,有在山下吃东西无聊非要拿到山上在人多的地方吃的,有躲在角落吃的,有吃别人手里的,有趴在别人背上吃的,有寻常东西吃厌烦了非要吃其它人平时不怎么吃的东西的,有当着别人面吃完背后往外吐的,有跪在地上讨吃的,有吃不完拿东西喂狗的,有生吃的,有把饭做热了凉的时候吃的,有在活着的时候吃,有吃的时候还是活着的,有西装革履吃的,有光着膀子的,有吃饭时吹拉弹唱的,有不看别人哭吃不下的,有从别人嘴里抢吃的,有抢碗的,有砸店的,有摔家伙的,有骂街的,有在街上打滚的,有演完继续吃东西的,世人都饿了,吃的方式不同罢了。
太阳下热,树荫下凉,角落里静,人群里吵,上山畏远,下山畏高,暴食者乏,饥肠者伤,候,晚见松柏,月照泉,白天喧闹,夜时静,日升月落不得静山上浮云,山下川,百川奔流终到海。
山上各色人来往,山门不闭,迎天下之人。有乞丐跛着脚爬了几百阶石阶,今天一个人吃饱了,明天便有十个人上来讨吃的,苦难的时候有人讨吃的,日子好起来的时候也有人讨吃的,穷地方乞讨的人少,富地方乞讨的人多。
我在山上行了一段时间了不见功德箱,不见烧香的,见远处晃晃悠悠走来一醉酒和尚,便把他拦下问他这里为何不见功德箱,不见烧香。他支吾了半天,只听得“要甚功德箱,要甚烧香......这里没有一尊佛,你们要拜哪个?你们不拜心中的佛,却要花钱上山拜假佛,你们是要做甚功德?又是要立的哪个牌坊?你们都聚到这里便是功德,在这里吵起来,打起来便是功德,等到一天这里没人了,谁在乎你有没有功德。”说完他晃晃悠悠地继续往前走。
年幼的小僧在树下打伞躲太阳,骑驴的长者被人从驴上拽了下来,嚷嚷着什么慈悲,做完了善事便跑到旁边吃起驴肉包子来。有刚略懂人事的孩子被父母带到这里双手合十学礼数的,有来许愿还愿的,有冒着雨抱着高烧孩子上山下跪给孩子治病的,有走一步跪一步过来净化心灵的,有问哪里有卖赎罪券过来花钱赎罪的,不远处和尚要敲钟,有人对着钟吆喝叫价,出价高的给他送头钟,敲着锣,打着鼓,吆喝声此起彼伏,有在前面喊几声充数的,喊完之后生怕后面不加价怯怯的回头看的,有加价加一半旁边来人告诉他老婆难产死了当场昏过去的,到最后只剩下两个面红耳赤的人在那儿加个不停,胜出的皆大欢喜,失败的垂头丧气。只看见僧人上前把盖在钟上的红布揭下来敲锣打鼓地送到那位老爷面前,敲钟人在那儿蓄势待发,只看得老爷摆摆手,便鼓足了劲推着钟杵怼到钟上,只听的嗡韵的声音从钟内震动着向天际扩散开来,又慢慢地从远处的山峰处飘回来,浩浩荡荡。人们闭着眼只觉得眼前的世界开阔起来,空明起来,只觉得身子轻飘飘的,从里涤荡到外面来,自己彷佛又重新生了一遍一般,连每一口气都焕发着新意,余音震罢,敲钟人高声喊道:
“王老爷有福,广施浩德,不吝美名,下止云底,上达青冥,承惠恩泽,福如泉涌,恰如此钟,声名远播。”
下面的人叫好成一片,敲钟人又接着敲了几下钟,人们却不再理会了,都各自陷入到了欢乐的气氛当中。
再往前走走,便真看见了一个庙,庙不大,门口有和尚,走上前一看,不是外国和尚,便继续往庙里走去,跨了个门槛,就着光亮约莫得见台上供奉着的不是释迦穆尼也不是玉皇大帝,只是个满脸堆着假笑的老人,我不认得那人,见旁边有人便走过去问他这到底是哪路神仙。他说是财神爷。我大约是记得的,有戴官帽长的像文官的,有拿着刀长的像武官的,有招手的猫,叼着铜钱的三足金蟾,哪怕你供个白菜在上面我也认得,那人见我心生疑惑便解释道:“这是新财神,时代不同了,以前用元宝铜钱,再后来用银元,旧时代的财神哪儿管得了现在的财路啊。”但我实在不知台子上的那人到底是谁,那人便跟着说下去:“这人早几年就是个普通人,有一次去饭店吃饭,饭店搞活动送了她一张彩票,哪儿知道偏偏那张彩票偏偏就中大奖了,把饭店店长气的第二天就去急救室了,这还没完呢,她领奖后回来第二天,家里面打井便打出石油来了,嗷嗷的一阵子喷。”
“这是真的吗?在家里打井打出石油来?”
“那还能假吗?新闻上都报道了,当时都传开了,满世界都是她的消息,便有人开始叫她“财神”,等着这称呼传开了,寺庙这边便把原来的神仙给搬下来了,换了她上去,换上之后过来的人就越来越多了。”
如此这般听完,我便又看了看那神像,当真是变得亲切起来,我对着那神像拜了拜便从里面走了出来,接着往前走。
再前面,树下,石凳上,那个先前吃肉的和尚依旧坐在那里,此时他坐在石凳上依着树呼呼大睡。
再往前走,山门大开,门外不见先前那两个小僧,想来应该是送其它的香客上去了。
行到门口,再往前走几步,只看得密密麻麻的石阶和上山的人。
我缓缓往下走去,侧着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