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22.我爱你
书名:从前,人们,敬畏,神明 作者:沈舟 本章字数:3432字 发布时间:2023-05-24

  她出生,她被遗弃,她在垃圾桶里哭泣。她隐约听着垃圾桶里自己的哭声在里面回荡,她觉得这个世界恶臭极了,满是伸手可触的苍蝇。


  垃圾桶打开了,有个人走到跟前看了半天,甚至眼里饱含着泪水,她用手帕擦拭着自己的脸,大口地喘着气然后然后手在胸前比划着祷告,平复好心情,她又走到垃圾桶跟前瞧里面望了望,轻声地把盖子盖上了,一边往前走一边咒骂遗弃孩子的父母。


  她大口呼吸,直到垃圾桶盖被再次打开,一个拾荒人走到垃圾桶旁,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长舒了一口气,又向里面看了一眼,也跟着走开了。


  这个世界对于她来说还是太光明了,光亮的让她睁不开眼,她现在看不清这个世界,只觉得一起都光怪陆离的。苍蝇在她身上爬来爬去,它们大概是想要吃她吧。


  忘了多久,有人从垃圾桶里把她捡了出来,她们用个毯子把自己裹起来,嫌弃的把她丢在车上拉走,她们大概是想要吃她吧。


  她被福利院接走,她被人用水洗干净了身子,换上了新衣服。她躺在床上看见有几个人进来拿着个东西对她一顿乱拍,灯光一闪一闪的,这个世界对于她来说果然还是太亮堂了,亮的什么都看不清了,她听到走廊外有人叽叽喳喳说话的声音,似乎是关于她的,一个没有她参与的故事。


  她上了报纸,照片被刊登在不同报纸上,各式各样的标题,成千上万的故事:《福利院大爱无私拯救被遗弃怪婴》,《夫妻二人购买三无奶粉导致新生儿畸形最终遗弃》,《养猫狗有可能造成新生儿畸形:采访某畸形弃婴笔记》,《社会应加强对遗弃儿,福利院的投入和关怀:记某福利院畸形弃婴》。诸如此类的故事上了报纸,话题热度过了之后又被编成了新的故事在各种志怪杂志上发表。


  送往福利院给她的衣物在角落里堆成了山,也有不少邮寄奶粉玩具过来的,她躺在那里,看着这个周遭世界的一切,她似乎感觉自己被这个世界爱着了。


  渐渐的,她觉得一切还蛮好的,直到她拥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镜子,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面部五官向中间聚拢,看起来更像是一只猫。她这时才开始意识到她跟其它的孩子都不一样。她开始理解了先前人们对她的态度以及看到她时的神情了,她在那一天不再是个孩子了,不再会为一颗糖果,一个玩具而高兴,仅仅是如此这般罢了。


  等到她稍大一点,福利院里跟她一般大的孩子都开始陆续上学时,她满脑子都充斥着自己似乎是多余的这种想法。福利院这边之前有几次试图把她送去上学,当她把班上同学吓哭了几次之后,她便不再对学校有所向往了。


  福利院西边的院子有六十二棵树,西南角第三棵树与第四棵树之间正好是五步的距离,她在那里挖土,埋下铁盒子,把自己想说的话埋在里面。东边的第四棵树下有一个巨大的蚂蚁窝,除了偶尔几个过来采访她的人,她大部分时间在这个院子里度过,她讨厌那些采访,讨厌那些人像是看见某个新奇动物一般看着自己。


  她听人说早些年有人表演时会用障眼法让自己看起来更残疾、更怪异,以此来赚钱,当她再长大一点,她觉得自己也似乎在为福利院挣着钱,被别人所需求着也许成为她为数不多的小小存在价值之一,她不拒绝,也不接受,像是看着城市建起高高的楼房,大型的超市被盖了起来,路上的汽车渐渐多了起来,但是眼前这一切都与她毫不相关,她躲着行人的目光走在路上,感觉自己想出来到外面的世界看看,又害怕外面的世界发现自己,她就这么跟这个世界拧巴着,直到她后来长大。


  成了众多踏入社会的同龄人的一员。


  一朵黑色的花在花丛里探了一下头,便继续低下头,躲在其它花的影子里。


  她觉得自己被卡在一个尴尬的境地里,她被福利院用残疾人的身份安排在工厂里,她觉得自己不算残疾,当然,也不被算在普通人里面。工作自然是比普通人轻松一些,每天重复的生活,逐渐习惯的疏远感,在这边呆了一阵子她也习惯了一个桌子吃饭,一个人去洗手间,生活无非是把福利院的生活又重新复制一遍粘贴到了这里罢了。


  如果一朵黑色的花真的存在这个世界上,它该怎样憧憬自己的未来,是从其它花底下探出头来在阳光下死去?还是躲在其它花影子下就这样度过自己的一生。


  他在她的生活里出现时,她还躲在其它花的花影里,把自己藏在影子里。他在她旁边坐下平淡地吃着饭,周围人都看着他,似乎觉得他病了,似乎她得了病马上就要传染给他一般,他没有管他们,自己低着头在那里继续吃着。


  那朵黑色的花朵试着从花丛中探出头来,原来外面的世界是这样的,原来外面的世界这么热。


  接下来的几天他便一直坐在那里吃饭,因为别人一直以来都对那个位置有点避讳,也没有别的人会坐在那里,她每天便依旧同过去那般在那里坐下,似乎一切都同过去那般正常,似乎有人不经意地在土里埋下一颗种子,没有人在意,没有人浇水施肥,它就那么悄悄地在土里生根发芽。


  她跟他第一次约会,也许可以称之为约会吧,只是两个人单独相处了一段时间,她怕被别人看见,便跟他找到一个僻静的地方躲在那里,小声的在那里聊了几句,反倒更像是两个人在约会,他俩只是在那里简单的聊了几句,她觉察到自己的心跳莫名加快,仿佛自己刚活了起来一般。


  他跟她第一次正式约会,全厂的人都知道了,他拉着她的手在他们面前走过,像是某天平静春日里的一声惊雷,然后大雨便倾盆而至,雨水把沟渠填满了,把土丘推倒了,把所有呐喊的土地嘴里都灌满了嘴,让它们都再也发不出声响来。


  她知,是春来了。


  结婚的时候,简单的一张桌子坐满了他家的亲戚,他父母在意她的长相,她在意吃饭时房檐下的燕子叫声。


  她习惯了那些异样的眼神,换了一批人而已,并没有什么不同的。


  她觉得他对她很好,可能她自己也说不上好是什么,先前她觉得只要有个人愿意跟她坐到一起,愿意同她说话便是好,再后来她觉得有个人愿意同她拉着手在阳光下走便是好,然后那人跟她结婚,同她说着虚假的话哄她便是好的。


  她觉得好极了,生活与以前不同了,自己像是活过来了一般。


  第一次有记者进到她家里采访她时她是错愕的,她以为她开始了新的生活。眼前的一切又像是把过去复制粘贴了过来一般。他劝导着她,说这只是一次普通的采访罢了。她对于采访像是本能一般从容应对,但是她对新的生活一无所知。


  那朵躲在其它花下的黑色花从花丛中探出头,它认定那个为它擎一把伞的人,如果此刻没有下雨,那么他一定是为它打的伞吧。它从土里拔出了自己的根系,躲在他的口袋里。


  随他去。


  他把报纸藏在角落里,她看了看标题《真爱战胜偏见:年轻小伙儿迎娶天生畸形女子》,她没有继续往下看,把报纸平整叠好放回了原处。


  似乎生活从未改变过什么,而她只能往前走。


  有时候是他独自接受采访,拍照片才需要找到她,后来干脆提前拍好照片,采访完了直接把照片给记者。后来有记者联系他们想让他们上电视,这样会让更多的人知道他们的故事,这样会有更多有爱心的人能帮助到他们。


  她转过身想要躲在花丛里,他把她系在了自己口袋里,他低下头对她说,想带她去看一看前面的风景,她躺在口袋里。害怕外面的光。


  当一个陌生人扛着一台黑色机器来到她家里时,她害怕极了,想要找个地方躲起来,她走到哪里那个机器都对着她,她只看到那个黑色的机器缓缓向她走来了,向她走来!她只看到镜头里的自己变小了,变扭曲了,变五光十色了。


  不管哪个都不是自己。


  她只看到后来家里收到了很多衣服,堆在家里放杂物的角落里,只看到家里又翻新了,他给自己买了新车,新买的床软软的,一躺下整个身子都陷在里面,新买的电视不断演着别人的人生,新换的窗帘,新修好的门前的路,生活都变的新起来了,除了她自己。


  出去时,他走在前面,她跟在后面,她躲在他的影子里,害怕外面的太阳。


  她想着还好,他还愿意带自己出去,还好自己还有梦可以做。


  后来他开始夜不归宿,有时候干脆把女人带到家里,也不避讳她。她开始讨厌新换的大窗,明亮的让人作呕,她开始讨厌新换的大床,软软的不踏实,她开始大把掉头发,开始靠药物让自己睡。


  她开始不想睡,闭上眼都是光怪陆离的梦,睁开眼感觉自己像是没睡过一般。索性她就不睡了,整个人陷在床上,床垫子裹着她,裹着她的是其它女人的味道。


  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回家了,他应该在别的地方筑起了巢。房子感觉比以前大了,也变得更亮堂了,她更没有地方可以躲了,她睡不着也醒不过来,这阵子她把安眠药都省了下来,她一次都吃了下去,心想着自己这样应该能睡个好觉吧。


  她在一片光明中沉沉睡去,在梦里他回到了家,发现了睡梦中的她,王子没有低下头给她一个吻,只匆匆地把她送到了医院,护士推着病床拍打着她的脸呼喊她,这一瞬间她脑袋有个错觉,这个世界还爱着她啊。


  然后她便死了。烂在了泥里。


  她的遗体被捐赠了,用以展览和研究吧。


  关于她的爱情故事出现在各种杂志上,用了无数个名字,换了个无数个剧情,真是美好。


  在那些故事里,她被这个世界爱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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