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的记忆里,都有一条奔流的河,翻滚着,呐喊着,奔涌而来。
它来了,刚开始还只是涓涓溪流,沙石可见,光着屁股的孩子在里面摸鱼,在水里仰着身子扑腾,上岸时找不到裤子,光着屁股往下游走,河流拍到着他的屁股,找不到裤子,就蹲下身子躲在河里。
大地在脚下沉吟,它在地上面行走,从山谷里,云层下,泥土里挤出路来,渗出水来,漫过沟壑,填平沟渠,汇到一起,从高处往低处奔流,从溪流往湖泊奔流,从高山上的冰雪融化开始奔流,从山泉的涌动里奔流,从云层之下的雨滴里汇聚奔流,从远古时期的壁画、树下的根系、死于荒野的尸体、四散风尘的土丘上缓缓流下,在我们的眼眸里,呼吸里,我们被剪下的脐带上,打成了结,纠缠到了一起。在绳子上打结,在年轮里刻印,在土里潜伏,在地底涌动。在大地上迁徙,在树枝上长大,随着叶子落入土里,在人们的嬉闹声中,在饭菜的香气里,在舌苔上,在我们彼此的口中,被编成歌谣传唱百年。
一条大河奔涌,在地上横卧着睡觉,动物和鸟类沿着它的脉络追逐、捕食、繁衍后代,村落在它的怀抱里壮大,人们在土上面打桩,支撑起木架子,盖上房子,用围栏标注着自己的领地。用水洗去手上的血污。
一条河慢慢流,在石头之间呜咽,它从遥远的、天那头的山上流下,聚集、充盈,像一条小小的线缓慢而艰难地往前走,不死不活。
喷涌,奔流,嘶吼,追逐着马群。牧童用沾满泥土的手捧起它,把它涂抹在脸上,对天朝拜,他体内的血在皮下奔流,他抬头看着雄鹰从头顶飞过,野兔在草地上奔跑,马儿在饮水,牲口的头被砍下,血在地上流成了一条线,清澈的河水在火上烧,在锅里翻腾。孩子们在草地上奔跑,嘴唇干裂,咽口水。他的扁平的鼻子像阿爸,厚厚的嘴唇像阿妈,爷爷奶奶的血液在他的体内燃烧、沸腾,向前奔流。
忙碌了一天,浑身土腥味的男性脱掉了衣物,在阳光的照射下,赤条条的身体散发着古铜色的光,他们一个接着一个跳到河里,光着身子泡在水里。他们的父辈的马在这里饮水,他们的父辈也在这里赤身裸体,大河奔流而去,今即是昔,恍如隔世,他们在水里光着身子飘在上面,同儿时时父辈把他们托举在水上一般,他们儿时的笑在他们耳旁想起,他们的父辈死后化成了灰被洒在河里,随着河水游到下游去了,又随着上游的水飘下来了,他们光着身子飘在河上,父辈的血液流到了水里,裹着他们在身旁流过,父辈强壮的臂膀在下面把他们托起,而他们的血液将来也要融到这条直通天际的河里,被他们的孩子一饮而尽,血在他们体内燃烧、翻滚、奔流。他们嘴唇烧灼,目视远方,河水正从那边、从天边、山脚下那里呼喊着跑来了,赤身裸体。
夹杂着沙石在水底滚动的河水流淌而去,旁边是新生的火。火上食物升腾,牛羊赤裸着身子在火上翻滚跳舞,火光映着每个人,鲜红而涌动,眼前的河水泛着红色,整个天地都是红色,男人抱起被火烘烤过面色娇羞的女人,他们在帐房里交欢,像河流一般从天际的山头流下,交会到一起,河流在他们喉咙里嘶喊,在他们的血液里、心里烧,他们像麻绳一般纠缠在一起,打着结。他们抚过斑驳的黄土的墙面,看着老旧的倒塌,新的又搭建好了,她在帐房里分娩,整个帐房都在呐喊,血浸到了水里,他们的孩子在血水中被抱了出来,在水中擦拭干身子,等他哭累了便会睡去。
孩子在她的怀里熟睡过去,她看着怀里的孩子,他的嘴唇像她,而扁平则像他的阿爸,整个鼻子扁平的像是塌了一般,她想笑,但是一笑就疼。火在旁边烧,整个屋子都成了红色,赤红的夕阳在外面照,赤红色的血在体内烧。
大河奔流,把草皮割裂,在它的伤口上流,孩子再长大一些,开始尝试学着骑马,在草原上奔跑。追逐着每一条汹涌的河,她汹涌、他激昂、它悲愤、她深沉、他俯身,它疲劳。赤身裸体的鱼在水里睡觉,一丝不挂的水草在水里游泳。赤条条的,光着屁股的孩子并成一排朝大河里奔去,把身子没入水里,在水里翻滚,流淌。
岁月的洪流奔涌而来,从上游山脉、河岸带来的沙石在岸边堆积,改变了河道,有的村落壮大,有的村落衰落、搬走、消亡,在河里淹死。时代的洪流来时,山崩地裂,安逸的劳作者被赶出了祖辈生活的土地,钢铁的巨兽不知疲倦的征服,累死的马儿在土里化成灰。有人在上游杀人,尸体飘到了下游,有的村落被屠戮、圈养、驱逐。他们离开了自己时代所生活的土地,历史的车轮从他们身上碾压而过,他们成了档案上的一小段黑色而苍白的字,成了不曾存在的人,父辈的血液还在河里奔涌、怒吼。
他们被驱逐,被圈养。被赶到荒无人烟的土地上,他们的心里的河在孤独中干涸死去。
一条新的河流诞生了,人们用钢铁把她围住,用铁造的船在上面航行,一张网下去就是数不尽的鱼,涌入的河流被拦截下来用于灌溉,沿岸突出来的是排放污水的管道,黑色的奔腾猛兽也涌进来了,黑色的爪牙撕碎了她的身体,将它的血液掺到了她的身体里。她躺在那里安静且平静。
像一尊旧时代的神,被强盗们扒光了衣服,在阳光下肆意的亵渎。
她看着远处的河水涌来了,生机勃勃,拍在铁和混凝土的墙壁上,偃旗息鼓。
她不再嘶吼,不再年轻了,她在弯曲的裸露的河道上扭着身子穿行,过去有多少人在她体内活过,在她体内欢笑,死过?她不记得了,她不记得过去有多少孤寂的河涌入到了她的体内,汇到了一起。
她在某一个滩涂停下,裸漏着黑色丑陋的胴体。像一条巨大而丑陋的泥鳅,发着臭,她将在孤独之中死去,当她彻底干涸时,也许她会作为一段文字出现在某本书上,也许她被时代的洪流冲散,无处可寻。
一个孩子新生,一个村落消亡。
一条汹涌的大河奔流,像一头怒吼的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