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屋子的角落里,昏暗的房间里,只有他那里还有些光亮。
他坐在那里,就在我面前,不像活着的人一般有生气,却也没完全死透。
上面的人交代我说,让他放弃上诉,这本就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让他放聪明点,免得大家难堪。
我假装劝导的跟面前这个人攀谈起来:
“上面已经定性了你强奸的罪名,并且已经承诺如果你拒绝上诉会给与你一些适当合理的补偿。”
补偿......
他长叹了一口气,面色惨白的抬起头看着雪白色一尘不染的天花板,那干裂着翻卷开来的墙面似乎费劲的想要从缝隙里吐出点什么东西来。
“补偿似乎对于我来说太奢侈了,我记得当时我还在教室里给我的学生们上着课,七月的夏天,蝉还在外面叫,不好也不坏,我听到外面的脚步声,仓促的皮鞋踩在地面上的声音。门外有几个人颇有象征性的礼貌地在外面敲了几下门,说是让我跟他们走一趟,配合他们调查一些事情。”
“我倒是跟着他们走了,当时心里没多想些别的,以为只是寻常的问些话便会回来。”
“从光明的教室走出去,走廊那天兴许是没有开灯,暗的分明,我见他们笑着冲我喊话,让我快点走,像是招呼牲口一般。我似乎觉察到一些不好的迹象,我那时嗓子有点发干,想要呼喊出点什么来,但是脚却又不听使唤地朝着他们手指所指的方向走去。”
走去。
前面渐明朗了,停在那里,一辆车。
“我生平第一次坐车,不像自己所能想象的那般舒服,左右两旁各有两个人挤了进来,把我夹在中间,像是生怕我跑了一般。
我有什么可跑的。
不是说去问一些事情了解一些情况嘛。”
他神色暗淡地盯着脚下的一块发呆。
“我爹到死前都没有原谅我,我娘嚷了几十年不相信我会做这种事情,街坊们没人顾她,依旧是对着她比比划划的说三道四,再没有别的营生可做。”
他面色铁青,像树皮般干裂的死气。
我问他:“你承认你强奸了自己的学生吗?现在。”
“承认?
我想起来了。
那天我到他们办公室的时候,他们从抽屉里把几份已经写好的材料放在我面前,说是让我承认错误并在上面签字,我跟他们说想要了解什么可以尽管问我,我不会平白无故地签什么字认什么错,他们没有理会我,冷笑了几声让我坦白交代,事情他们已经了解清楚了。我从他们手里要来那份材料看,每一个字我都认得,每一句话我却看不懂了,我盯着每一个字看,愈发觉得汗毛发立,整个身子哆嗦起来,我嗓子干的紧,试图喊了几声,像七月的蝉鸣般,不好也不坏。
“我能见见她们嘛?”我问那些审讯人
“事情我们已经了解清楚了,希望你不要妄图对受害者进行二次伤害。”
“所以,你们是把我骗过来打算屈打成招的嘛?”
对面是冰冷的森罗和无止境的荒漠。
石沉大海。”
“被正式被抓走前,有几个学生偷偷看过我,说是知道我是被冤枉的,想过要站出来替我辩护,但是她们的父母阻止了她们,说她们将来是要嫁人的,这窗户纸捅破了怕是以后嫁不了人了。
她们在我面前一个劲儿的哭,我在旁边一个劲儿的劝解她们。
七月的蝉鸣,像我内心的呐喊。”
我不理会他说的话,冰冷的说道:
“事情都过去了,不是嘛,上面的人打算补偿你,给你一些钱,让你换个地方换个活法重新开始新的生活,那地方没人认得你,一切都是焕然一新的,包括你自己。”
他看了看,却又不像在看我,似乎透过我穿过了墙面看向了天的尽头。
“被关在里面的时候爹娘都没有来看过我,也没有给我写过信,我以为他们记恨我。从我出事那天之后,我爹便一个劲的骂。没骂几个年头便死在了炕上,后来听人说他死的那天一直不停的抽着旱烟,一边骂一边哭,一边哭一边骂,后来听不到骂声了,过了一会儿我娘过去一看,人已经凉了。
我娘不认识字这个我忘了,我总以为她会来看我或者给我写信来着,她脚不太好,兴许走了几里山路又回去了,兴许她羞于见别人的目光害怕听别人嚼舌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敢出去。
以前我上学的时候她总恨不得给全村人提起我来。
兴许,她也真的认为我犯罪了吧。”
我和他之间隔着长长的幽冥。
我没法再往前移动半步,只得远远对着他继续话题。
“好好考虑一下吧,过去了这么多年,很多经手这件事的人都已经不在了,能记得这件事的人也不多了,你现在是不是强奸犯这件事情已经没有人会在乎了。”
他望向我,像是对着无尽的深渊一般空洞地望着,既不恐惧,也不怜悯。
但,
“我只希望自己可以清清白白的死去。”
说完这句话,他平静了下来,像是睡去了一般,停止了一切与我的交流。
既不像死,也不像活着。
我在那里呆不下去了,感觉像是整个人被放在铁板上炙烤一般,起身客套了几句,便逃一般的灰溜溜的要从那里跑出来。
我推开门,从门缝里挤出身子,门外的院子是高高低低不平整的泥路,最外面的门半掩着,我只消轻轻一推就到了街上。
几个坐在角落里把身子缩在黑暗里的老人,听到了又声响,就把身子从黑暗里探了出来。像是有些畏光地眯着眼上下打量着我,看我也不怕她们,眼直直地盯着她们,便好像是怕了一般,眼色迷离地又把身子探了回去,跟角落里的阴影融到了一起。
这一年七月的夏,静的要死,蝉好像死绝了,人也不出声响,躲在角落里腐烂变质。
我嗓子很干,像是烧灼了一般想要吼出点什么东西来。
七月的夏,我在前面走着,我不确定我所走的方向是不是前方。
我像个被晾晒在地上的鱼干一般,一面热的滚烫一面凉的彻底,太阳把我的影子越拉越长,扭曲着变大扭动,像是在阳光下跳舞。
我回过身子看到。
身后那虚掩着的门彻底被打开了,
满世界的风吹将进去,呜呜的。
像是人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