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只麋鹿在奔跑时在想些什么?是为了自由嘛?如果此刻有一只饥肠辘辘的狼在它身后狂奔?它是否此刻是为了自由而狂奔呢?
男人们此刻奔跑着,在一条黑色的看不到尽头的路上狂奔,他们笼罩在巨大的温暖而陌生的白色光晕里,看不到四周的边际,只模糊看到前面的路,以及身后不远处向他奔来的另一个男人。
他此刻在想什么,他此刻该去想些什么,他忘了自己在这条无休止、无尽头的路上跑了多久,他的疲乏正被另一股涌来的疲乏取代,他的困意在脚下蔓延开来。
停下来会怎样?
是死亡嘛?死亡或许可怕,更可怕的应该是未知,未知的事物,未知的洪流,未知的周遭,也许停下来会无事发生,他大口地坐在地上喘着气,然后后面的那个男人追上他,拍拍他的肩膀,躺在他身边大口对着上方喘着气。
那么他该停下来么?
他的脚在他思考的同时继续机械地向前跑动着,他忘了自己跑了多久,忘了眼前一切的意义,但是他觉得自己在漫长而机械的奔跑之中学会了适应习惯,适应这个奔跑着的自己,因为跑的太久了,忘了自己刚开始奔跑时的自己了。
那时的他正经历什么?
享受一个温和的午后?或许只是单纯的起身然后进行一场没有意义的热身,他跑起来,然后觉得呼吸畅快了起来,他感觉自己越跑越快,周围的事物越来越模糊,直到模糊成了白色,隐入到了巨大的白色光影里。
兴许是这样,一切本没有目的性,他跑起来,然后有人看到他跑,便在他身后跟着一直跑。他忘记了当初为了什么奔跑,跟在身后的人也忘了当初为什么跟着一起跑,他们习惯了一前一后的跑着,距离稍微近一点便感到焦虑,他们下意识里把步调协调一致,希望其中一方停下来,但对方也似乎跟自己想的一样,时不时朝自己这边看,气喘吁吁。
他们正奔跑着,享受着眼前在光里所能享用的一切。沉重的铁从他们的腿里顺着血管流到他们的肺里,享受吧,眼前的一切。毕竟以及忍受了那么长的一段路了,他甚至想跑上前去给前面的人打气,但是当他稍微一提速前面的人便跟着加速起来,后面的人也似乎心领神会地跟着加快步伐。
他们在无尽的路上奔跑着,感觉自己都向着光明,他们同样看不到前面人的模样,只能转过身看到追逐自己那人的脸,然而片刻之后那人的脸也跟着融入到茫茫的白色光晕里,只觉得天地万物都在自己眼前,奔流着,翻滚着,匍匐向前。
他累了,在此之前的他依旧是累的,有时候他跑着跑着会在奔跑中睡着,甚至会做梦,全是关于奔跑的梦,有时候梦里自己是追逐兔子的猎豹,有时候自己则变成了被追逐的兔子。醒来时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拖拽着自己往前跑,索性闭着眼往前跑,眼前只有一条笔直的路罢了,再没别的了。
奔跑吧,在不知归途的路上,反正也再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了,沉重的气在肺里积聚凝结,在喉咙里打转,路黝黑的先前延展开来,他向前往前,前面被人挡住了,那人摇晃着身子似乎马上就要倒下了,他记得似乎很早之前那人便已经这样,并且一直用这种状态跑了好长时间,他想象着此刻自己手里有根绳子该多好,他想把他套在前面那人身上,让他拖着自己继续跑下去,前面的人也不回头了,像是机械做成的金属人一般,重复着自己的每一个动作,重复着自己的人生。
想想有点好笑,他觉得他们此刻像是拙劣的模仿游戏,每个人都潜意识里的觉得前面的人是善意的,并不自觉的模仿着他的动作。又都潜意识的认为后面的追逐自己的人是恶意的,他追逐的时间越长代表着他想要取代自己的野心就越大。他恨不得把后面的人踩到脚下,踩进泥土里,他感觉自己踩着那人只消再踮起脚来便能碰到前面的人了,他也似乎知道他们三个人的动作并没有什么不同,对于他前面的人来说,他与他自己身后的那人也并没有什么不同,自己身后的那人也许想法与自己一致,他想法子追上来也许只是想确认一下,前面那人眼前的是一片开阔的路还是一个孤独的背影罢了。
他想起了自己生平第一次坐电梯时的场景,也是这么着,上下彼此之间留着一块距离,下面的人着急往上挪一步,自己便紧跟着往上挪一步,上面的人看到他往上挪了一步也跟着往上走,他们彼此之间刻意留着一段距离,如此这般,彼此之间才会觉得舒服一些,他不禁有点感叹人类世界是花了多长时间才学会和习惯了群体捕猎,一同劳作,一起相互协作着把巨大的渔网从水里拖出来。现在看来倒有些魔幻起来,仿佛自己此刻再跑的稍慢一点,后面的人便追上来像洪水猛兽把自己吞掉一般。
接下来,他该做什么?
是继续漫无目的的奔跑?亦或者停下来,与眼前的一切妥协,他心想着,要是妥协,上一秒妥协不更好吗?他的脚落下的同时又本能的抬了起来。像是活在神话里的天边的那个巨人,用肩膀扛着天,忘了自己在那里扛着天站立了多久,自己俯下身来会怎样?天便会塌下来?兴许他同自己一样对于天塌下来并不是那么恐惧,他们恐惧的只是未知。
他真的累了,只觉得有人在自己身后推着他往前走,不!跑。他得跑起来,走跟停下来有什么区别,他放慢速度停下来兴许会让后面的人把速度降下来,但是前面的人永远只是追逐着他前面的那个人,看到他停下来,那人也许只会长舒一口气,继续他无尽的奔跑。
他会死在这里么?
他想着自己也许会跑着跑着死在路上,然后后面的人只看到了他所追逐的那个人,脚踩着他往前跑去,越来越多的人在他身上踩着跑过去,把他磨成齑粉。
想到这里,他开始发笑,倒吸了口凉气开始咳嗽起来。这似乎有点可笑,在他浑身都有使不完的力气的时候,他仿佛听着耳旁有人喊着“冲啊冲啊”的,只顾得奔跑和追逐了,等到他快要在跑道上干枯死去的时候,他的脑袋里反而想的多了,充斥着各式各样的古怪想法,仿佛年轻时的奔跑让他变成了一台机器,而衰老时的奔跑倒让他成了哲人。
后面的人紧跟,前面的人也不知疲惫。
三匹马在原野上奔跑。三匹马跑成一条线。
男人们奔跑,眼前是依旧无尽的黑色路面。在他们忘记了自己跑了多久之后,他们也便忘了自己脚下有路,看起来好像是在巨大的白色光晕里有一条细长的黑线向前无限的延伸着,他们凭着之前长久积累的习惯本能的踩在上面,每一步都无比精准,他们感觉自己的新房都开始剧烈的颤动,感觉着自己吸的每一口空气都割裂着喉咙,渗出血来。
也许生活不该这样下去,他想他应该在某个被阳光晒过的长椅躺下了才好咧,什么也不去坐,就那么平躺着,什么也不做,就那么平躺着被阳光把一面烤熟一直躺下去吧。可是他感觉他的耳朵吵杂极了,只听到一群人在跑动的声音,像世界末日一般,他不得不起身来,看到周围的人都在疯狂地向前跑。“快跑啊快跑啊”,他们在他耳旁不停的重复着,他本能的起身,问他们发生了什么事情,没人回答他,自顾自的往前跑。他不得不起身跟着他们跑起来,一边跑一边对着旁边躺着的人喊道。
快跑啊,快跑啊!
再不跑就完了。虽然他不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但是他知道未知的事物才最可怕。他一边跑着一边问周围的人到底发生了什么,而他们也只是知道只有跑起来才会无事发生,一停下来他们也不确定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所以,此刻他只看到一群疯狂的奔跑的人们,但是他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奔跑,只是害怕停下来之后所发生的他们不知道的事。更可怕的是,他也在这群疯了的人当中,跟他们一样奔跑着,不知道这一切的目的,比他们所有人都要惶恐。
生活会按照这种方式一直持续下去吗?
在一张巨大的平铺开来的白纸上,一条笔直向前一直延伸的线上,一个向前缓慢移动的小点停了下来,他像第一次从母体分娩出来一般躺在那里大口喘气,后面的人从他身旁跑过,侧过脸来不可置信的看着他,但是他没有一丝要停下的意思,继续在那条黑线上奔跑着,他躺在那里,听着其它人陆续从他身旁跑过的声音,他起身看着那群人越跑越快,最后只看到一个个黑影从自己身旁经过。
而他两旁的光晕反倒越来越清晰起来,他缓缓地支撑起身体来,向着不远的那棵树跑去。
画面里,一个男人朝一棵树跑去,赤裸着身体,金黄色的皮肤从衣服里绽放出来,他这次跑的轻盈而自由。
另一个男人在梦里醒了过来,他刚刚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里他同着许多个赤裸着身子的男人们一起在一片巨大的森林里奔跑。
最后一个要讲的男人是跑在那群人最前面的男人,他早已忘了自己跑了多久了,也许一出生他便在这里跑,那个时候他还小,被人抱着跑,被人提着或者背着跑,有的人在前面倒下了,他们便继续往前跑,反正队列里总得有个领头的。
他长大之后一下地便跑起来,像是刚活过来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