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话 新始迈步从头越

简单地安葬了天仙。

无忧表示此地不宜久留，于是命麻花扶着受伤的天下，三人从后山取道，先远离不忘镇再说。攀上山顶的时候，太阳刚好从东方升起，整个后山都笼罩在纯色的金光下，虔诚得让人心生感恩。

“天下，你瞧，新的一天又开始了！”无忧停住，一只手搭在天下肩上，说：“很多事情，我们左右不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管是天王老子还是天下第一，个人的力量总是很薄弱的，忘了不忘镇吧！”

天下回过头，勉强地笑了一下，自从天仙死后，他就一直是这个状态，没有悲痛欲绝，也没有歇斯底里，只是木然，还有一点恍惚……这恰恰是无忧所担心的，他分明看到了曾经那个眼神如小狼一样的孤傲少年，磨去了锐利，撤除了心计，此时瘫软地盲目行走，即使左臂还时时渗血，也没有丝毫疼痛的感触。

哀莫大于心死？

麻花仍处在刚才的惊慌之中，内心还有自责，她原本想好无论天下能否拍下赛天仙，昨晚都要将她硬抢下来，青楼实在是太可怕了，她要带着他俩一起离开。可是在她解决囚芯后，明明都可以带姐姐走了，为何只是秦商几句话，她就拿着匕首捅进自己的心腔？为何他脸上是不忍的表情，嘴上却又是不迟疑的逼迫？为何他说如果天仙不死，将永远是天下的负担？

一个人怎么会是另一个人的负担？那么自己又是谁的负担？

想到这里，麻花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布包，递给天下，却无法正视他。

“老板，这是前天夜里，姐姐给我的，她交代让我出了不忘镇以后给你。”她的声音极低，像怕吓着谁似的。

天下犹豫着，竟不敢伸手去接。良久，他深吸一口气，将布包握在手里，一点一点打开，这是天仙除了模糊的回忆外，留给自己最后的一点纪念。

可是里面没有只言片语，没有可以睹物思人的物件，只是很直白地放着一沓厚厚的钱票，好多好多，多得足以买下整座青楼。

很讽刺，不是吗？

从七岁那年开始，母亲去世，天字府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故。年幼的天下虽然不能一下子看清局势，却知是多事之秋，万事不按常理。父亲派人将自己送出府去，同时还带上了一纸口诀、一折秘密，和一个幼主的身份。

自此，身负重任，亡命天涯。

派来保护他的人陆续地全都死掉了，最后，小小的天下藏在粪池里整整一天一夜，才逃过了杀手的追杀。

忍辱，偷生。

是因为他知道自己不能死，秘密倒不重要，可阿姐还在天字府。

就这样，一个人，不依靠、不信赖任何人，步步经营，处处设防，从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他需要长大，需要变强，需要有能力重回天字府，去争取自己想要的东西。于是依着那纸口诀，在半年前寻到了不忘镇，原本是来摸索地下城的，却意外地发现，这里的青楼有个天下第一美人，叫赛天仙，弹得一手好琵琶。

十年过去了，他的样子已经完全改变，他对阿姐的记忆也依稀只是个轮廓。只记得她刚豆蔻韶华，见过她的叔叔伯伯就都说她是天下第一美人；只记得她从小弹得一手好琵琶，别说是在天字府，就是在整个京城也没人能比得上……所以赛天仙和天仙，究竟……但是，阿姐怎么会在青楼里？无论如何，他们也……不该做到这个份上。

不管怎样，天下冒着危险留在了不忘镇，他要找时机搞清赛天仙的身份，他更要挣很多很多钱，一旦确认是阿姐，便要不惜一切代价替她赎身。

可是这半年来，他竟没有一次机会去接近赛天仙，甚至连正脸都未曾见过。他必须要对话，要彻底摸清赛天仙的情况。借着麻花，有了第一次的会面，直觉告诉他，她就是阿姐，那是血浓于水的情脉。他说自己是叙远天下，其实那个江南有名的茶乡是母亲的祖籍，这是只有他姐弟俩才知道的，然而赛天仙拒绝了他的暗示，她到底在顾虑什么……当时的天下，并不知道，天仙早就下定决心不认自己了。

关于天下才是真正的继承人，掌有地下城秘密的事，只有二娘一伙人才知道，就连秦商这样的天字府亲信也是从天仙这里才了解到真相。所以，二娘他们不会宣扬，也不敢大肆抓捕天下，毕竟除了他们的那张利益网之外，若是让整个武林都晓得这个秘密，那恐怕二娘他们的胜算更低。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他们还是有所顾忌，从某些方面来讲，他们甚至还要保护天下，否则又为何处心积虑安排那么多……因此，天仙原本就设计好，由秦商出面，一定不能让天下拍到自己，一定不能给他相认的机会，只要不认这个姐姐，不彻底暴露身份，天下就还是安全的。她要他离开不忘镇，要他再也不抛头露面，再也不以身犯险，简单安稳地和麻花一起生活……为了换取这样的结局，即便是死也在所不惜。

所以，最终选择留给天下的，是足以享用一生的钱财，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阿姐。

钱。

曾经，钱在天下眼里，比什么都重要，因为他要尽自己的能力给最亲的人自由。为了这个信仰，他市侩，他贪婪，他吝啬，他锱铢必较，他损人利己，他扮演了连自己都厌恶的丑陋角色……可是此时，他攥着那叠厚厚的钱票，站在山头，手臂一挥，毫无留恋地向天空散去。

迎着朝霞，一场绚烂的金钱雨。

天下，已经不再需要钱了。

“天下，如果你这样，那麻花……”无忧道出了心里话，他不确定麻花是不是该跟着自己走，才比较好。

“你放心，天仙走了，可是麻花还在我身边。”天下没有抬眼，只是淡淡地说着，可是这一句，却让人莫名怅然。

这个少年，一夜之间，蜕变为男人了。

“那你有什么打算？”

“之前答应过她的，这件事过去之后，要带她浪迹天涯，去找她娘。”说到这里，天下看了看无忧，两人对了个眼神，又一起看向麻花。

“麻花？”天下轻轻地唤她：“先前有件事一直没跟你说，你是来自松鹤山的吧？”

“嗯？嗯。”听见天下叫自己，麻花不得不从一直的耿耿于怀中暂时抽离出来。

“先前你说你本名叫鹤千戒，那么你娘她叫？”

“鹤百念。”

“那你可知道你爹爹的名讳？”

“带我的婆婆说，是姓千，无字辈，论位排名欺。”

天下回忆，那日黑衣男子携碧色娇妇走的时候，曾轻狂地自报姓名，确实是千无欺。这么说来就不会错了，于是将麻花牵到无忧身边，说：“麻花，无忧也是姓千的，他，是你的叔叔。”

“叔叔？”麻花一时间有点反应不过来。

无忧朝她善意地一笑，表示天下所说都为实情。他抚着麻花的丸子髻，遥想往事：“十六年前，我刚只有十岁，难得一见的大哥带着刚刚有孕在身的大嫂回千山安胎。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大嫂，她和现在的你一般，十五岁的年纪，也穿着碧色纱衣，腰间是青松白鹤锦带，所以见你第一眼我便认出你了……说起来，在你出生以前，我可是每天都和你讲话呢；只可惜你出生以后，我只见了你一眼，你便被抱走了……”

“你说你见麻花第一眼，便认出她是你的侄女，你怎么会那么肯定？”天下不禁有些疑问。

“就凭那锦带喽！据说只有松鹤山的继承人才有，是松鹤神姥亲手绣的，那一针一线渗透的都是百年修为啊！”无忧摇摇他的小檀香扇，耐心地解释：“那除了大嫂送回去的那个女婴，还有谁能佩戴呢？就算是大嫂，在放弃了掌门之位后，也再不敢带了。”

天下又回想了一番，那碧色娇妇当时确实只穿了纱衣，腰上并没有锦带。

“真的是叔叔吗？”

“是四叔。”见麻花紧皱着眉头，很为难似的，无忧马上解释道：“四叔，就是你爹的四弟弟，我的大哥也是你的爹爹。”

“哦，这样啊。”麻花好像恍然大悟的样子，但天下了解实情，她还是没怎么懂的。

唉，能懂多少懂多少吧，以后再慢慢解释，眼下还有更多问题。

“嗯，我是继续称呼无忧兄，还是该叫……四叔？”天下认真地问。

“不必拘泥小节，不过，你要是……哈，那你就该叫四叔的。”无忧言出一半，但两个男人都心照不宣。

“好，四叔，我答应带麻花找到她娘，这个恐怕要靠四叔帮忙了，请四叔指点。”天下恭敬地恳求。

“哎哎哎，天下，你还是叫我无忧吧啊！”无忧很是不习惯，过去天下可从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即便是和他摊牌那次，他直言希望无忧能隐蔽起来，帮他揪出最后的坏人时，也没有这样诚恳的请求，无忧有些尴尬：“这个吧，不是我不帮你们，只是人尽皆知，天下第一神骗千无欺夫妇，神龙见首不见尾，行踪飘忽，居无定所，和你们一起在青楼见到他们那次，是我这五年来和他们唯一的会面，前后不到半盏茶时功夫，话没说上两句，我又怎么能知道去哪里找他们呢？！”

“那么千山可还有长辈？他们会不会回千山？”天下提出另一种方案。

“别说他们，就连我，都有六七年没回过千山了,唉……不过，半个月后，倒是老爷子的六十大寿，大家都应该回去祝寿，也许大哥大嫂也会回去。”

“老爷子是？”

“就是我爹，她爷。”无忧很随意地说着。

“哦，这样的话，那我们就一起回千山吧！”

“这个，恐怕不行……原本啊，咱们确实应该一道，才比较安全，可眼下还有点别的事，必须去处理。”

“莫不是尔雅姑娘在哪里等你？”听无忧那么说，天下忽然想到了。

“尔雅？”无忧重复了一遍，然后笑着摇摇头：“尔雅走了，她是她，我是我，我们，没有一起。”

天下听后，觉得有些不对劲，但也没有多问。

“对了，璇玑姐姐呢？不是她带你们找到我的吗？她哪里去了？”麻花的思维果然慢半拍，到这时才发现璇玑不在的事实。

“这，这个……”无忧结结巴巴，看看天下。

“璇玑说北斗门有些事，先回去办了，让我跟你说一声，我忘记了。”天下甩给无忧一个眼神，示意他配合。他要麻花葆有和璇玑真实美好的回忆。这一天，麻花承受得已经够多了，他不能让她再次接受一个死亡和一场欺骗。

“哦，这么急，但愿不是什么坏事才好。”麻花嘀咕着。

无忧忽然想到了什么，转过身，有些忌惮地问：“麻花，你解决了囚芯，你可……杀了她？”

麻花盯着无忧的眼睛，缓缓地摇头。

无忧挑了挑眉，吸了一口气，拉着天下到一边说：“果然不出我所料，天下，我得回去，收个尾。”

天下看着无忧，这个平时总是笑嘻嘻的娃娃脸，才是个真正成熟的大丈夫，遇事深谋远虑，不慌乱，有担当。虽然赶尽杀绝有些残忍，但无忧冒着危险这样去做，完全是为了自己和麻花，他正是能作出自己做不到的事情，这样的人才是不残忍，不自私。

大恩不言谢，天下的眼眸中已写满了信任，就冲无忧抱拳道：“那好，四叔，我们就在这里分别吧，半个月后，千山见！”

“好，半个月后，千山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