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崇祯元年 八月,登州
“报——”
未时刚过,登莱巡抚孙国桢和登莱道王廷试二人正在府衙议事,突然,一名亲兵急匆匆闯进签押房,神色慌张地前来禀报:“禀二位大人,有紧急军情!”
孙国桢一惊,急忙问道:“什么紧急军情,速速报来!”
“今日一早,我登莱海面突然发现东江战船,东江人马先是于夏家疃上岸,大肆抢掠,村民莫不惊骇,四散奔逃,后又有东江大队战船开到,一路西进,正往我登州而来!”
(注:登州——今山东蓬莱)
孙国桢、王廷试二人听了,惊得半天合不拢嘴,“难道毛文龙要攻打我登莱?!”二人搞不清状况,立时一片慌乱,孙国桢迟疑片刻,随后大喊一声:“来人啊——”
中军旗牌官听到呼唤,慌忙入内,叉手听令。
“快,传我将令!速速关闭城门,军兵人等,都与我上城备战!登莱水师,全体登船,都给我在小海港内待命!
随我来!”孙国桢说罢,又向王廷试招呼一声,两人急忙出府上马,直奔城头。
登州城,位于丹崖山下,背山面海而建,乃是一座易守难功的水城,早在宋朝时,在此便建有刀鱼寨,及至明朝,又在刀鱼寨的基础上修筑水城。登州城,南宽北窄,呈不规则长方形,北砌水门,南设振扬门,又引海水入城,在城内设置港湾,称为“小海”,用以停泊战船,自万历至天启年间,又先后有戚继光、袁可立在此训练水师、加固城防,修建敌台、炮台、护城河等防御工事,并置红夷大炮等各种火炮于城上,登州城负山控海,形势险峻,乃是当日一座最为坚固、配套最为完整的水师要塞。
两人来到敌楼,登莱总兵杨国栋及众将早已在此等候,两人一面令诸将领兵据守,一面又派探马去沿路哨探。布置已定,两人则手扶垛口,向东远眺......
只约莫一个时辰,便见远处海面上,一大队战船正高扯风帆,鼓浪向西而来。
待东江战船距离登州只有一箭之地,早有一只登莱快舟靠上前去,舟中一名把总手舞令旗,大声叫喊,“请止住来船!奉登莱巡抚孙大人之命,前来叩问将军!东江水师因何来我登莱?”
此时,已有军兵报与毛承禄,毛承禄正顶盔掼甲,慵懒地坐在帅船中央的一张大椅上,在他身后,正立着耿仲明、尚可喜、孔有德等一班亲信将佐。毛承禄闻报,冷笑一声,随即对传令兵说道:“去告诉来人,就说我东江水师今日本是要去攻打东奴,路遇台风,乃是漂风至此,我等不过是顺路来向孙大人讨碗水喝罢了,让他们莫要慌张,待我等饱览一番登州美景之后,便回东江去了。”
说罢,毛承禄又回头看了看众将,大家挤眉弄眼,都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待亲兵转身离去,毛承禄当即传令,“停船列队!”
随着军令传开,东江战船立刻停止前进,一个个都落下风帆,朝着登州城,一字排开,战船上旗帜飘扬,东江军兵们一个个顶盔掼甲,都各挺刀枪、立在船头,端的是杀气腾腾!
“走,随我一起去了望一番!”
待帅船停住,毛承禄猛地起身,招呼一声,便带着耿仲明等人都一起上到望楼平台,向登州城眺望。
只见远处的登州城,城高墙厚,背靠着陡峭的山崖,煞是威武雄壮!朝海的一面,水门紧闭,城上旌旗林立,城墙垛口间,正有几十门火炮昂首待发,那黑洞洞的炮口直伸出墙外,正虎视眈眈、瞄准着远处的海面。
毛承禄看见,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果然是一座易守难攻的海防要塞!”
又左左右右看了一遍,毛承禄皱着眉、扭头向身旁的孔有德问道:“永诗,如让你攻打这登州城......你当...如何攻取?”
“回少帅,这登州城城高池深,负山控海,又前后经戚继光、袁可立两人苦心经营,现更有红夷大炮助阵,若要强攻,只怕是万般困难......依末将看来,要拿下此城,非得先从陆上及海上两面围困,再与城内里应外合不可。”孔有德连忙答道。
(注:耿仲明:又名毛有杰,毛文龙养孙;尚可喜:又名毛永喜,毛文龙养子;孔有德:又名毛永诗,毛文龙养孙)
毛承禄点点头,又对着城头怔怔看了半天,才恨恨说道:“早晚一天,我便要拿下此城!”
说罢,毛承禄一挥手,“回东江!”,亲兵连忙传令各船,几十只战船又一个个扯起帆蓬,起锚回转皮岛去了。
登州城头上,孙国桢、王廷试二人一直紧张地注视着远处的战船,如今见他们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海平面下,这才长舒了一口气,孙国桢马上转身,向属下大声命令:
“快!马上向朝廷奏报!毛文龙擅离信地,称兵内向,抢掠百姓,窥我登莱!”
崇祯元年 八月,紫禁城 文华殿
“都看到了吧,这毛文龙到底要做什么?!”
早朝刚一开始,崇祯就把几份奏本往御案上一摔,满脸愤恨地向群臣训道:“上个月,他上疏给朕,桀骜狂悖,全无人臣之礼,朕念他海外多年,劳苦功高,未与他计较;前两日,登莱道王廷试查阅东江兵马,回报只得两万八千军兵,前番他毛文龙与户部员外郎黄中色互相攻讦,朕尚未尽信户部之言,如今,两次查验回来,毛文龙还有何话说?!谎报军马十五万!朕还未及处置,毛文龙竟又擅离信地,兵犯登莱!如何处置毛文龙,几次计议,这满朝文武,衮衮诸公,竟无一策,真是深失朕望!”
大臣们已得知消息,登莱巡抚孙国桢的奏报以及兵科给事中许誉卿、登莱总兵杨国栋弹劾毛文龙的两份奏章昨天也都一起送到了内阁,现在大家见皇上龙颜大怒,一个个都赶紧低下头,默不作声。
(注:登莱总兵杨国栋本已改任浙江,后又经巡抚孙国桢奏请留任。)
“启禀圣上,据臣所知,此次毛文龙提兵入登,乃是因遇台风,漂风所致,并非他有心为之,还请皇上体察下情、暂且息怒。”
沉默了一会儿,崇祯听到有人启奏,连忙拿眼看去,见又是工部屯田主事徐尔一,差点儿就给气乐了,“这糟老头子迂腐的紧,漂风?朕信你个鬼啊?!”
“徐爱卿,你是不是又要用一家老小来保他毛文龙?”
徐尔一被崇祯揶揄一句,张嘴结舌,半天说不出话来,“这个...这个......”一张脸早已憋得通红,崇祯懒得理他,一招手,叫过一边的王承恩,“把杨国栋那份奏章念给他听!”
“是!”
王承恩答应一声,连忙从御案上取过奏疏,转身对着徐尔一大声读起来:
“登莱总兵杨国栋弹劾毛文龙十大罪状:
毛文龙专阃海外八年,靡费钱粮无数,今日说恢复,明日言捣巢,试问,所恢复者何地?所捣者又是谁之巢穴?!试想当日,毛文龙若在凤凰城、汤站堡等处有一兵一卒守卫,也不至于使铁山惨遭攻陷,此一罪也!
设镇东江,本为牵制,然毛文龙屡屡不敢西向制敌!东奴数次西渡辽河,进犯宁锦,毛文龙竟全不知觉,牵制安在?!毛文龙徒有牵制之名,而无牵制之实,此二罪也!
东江地接朝鲜,本应与属国辅车相依、唇齿相助,然毛文龙每日只知派人去朝鲜采参、挖金,大肆扰害,属国不堪欺凌,乃致心怀二心,此三罪也!
毛文龙丢失铁山,坐视属国丧师失地、折入东奴,此四罪也!”
辽东难民去投东江,毛文龙或以难民冐充兵数或杀良冒功,或掩败为功,此五罪也!
皮岛孤悬海中,非用武之地,毛文龙去岁又与内臣合谋,请饷百万,竭民膏血以填其私欲,此六罪也!
毛文龙零星收降,捏报献俘,假造谩书,欺诳朝廷,此七罪也!
毛文龙又与东奴私通贸易,以粟帛易敌参貂,又借参貂贿赂内外朝臣,避居海外,以为安身之窟,此八罪也!
朝廷允东江开设马市,本为接济,乃一时之权宜之计,然毛文龙强取豪夺、欺凌商贾,抢夺商家货物竟达百万之巨,来往商贾,怨声载道,更有死亡相継,不可胜数,此九罪也!
东江岛中辽民总数不过三万,毛文龙却册开十五万,冒领皇赏,又克扣钱粮,不计其数,此十罪也!
至于其它种种不法之事,如:奉旨移镇,毛文龙竟置若罔闻;奉旨回话,绝无应答,煌煌天语,毛文龙竟视如弁髦!此等滔天之罪,怎能容于当今尧舜之世?!
更令人惊异者,毛文龙东江兵马又以漂风为名,突至登州,于夏家疃上岸,沿海地方虽严为戒备,然村野之民,一时鸟惊兽散,四散奔逃!后又有大队战船,开至登萊沿海,窥我登州虚实,我大明早有律条,大将未奉明旨,不得擅离信地!毛文龙擅离东江,兵犯登州,意欲何为?!
毛文龙罪行累累,劣迹斑斑,臣杨国栋奏请皇上,将毛文龙撤职查办,以申国法!”
“十大罪”念完,徐尔一站在阶下,梗着脖子还想再辩解些什么,崇祯早不耐烦,一摆手,厉声怒斥:“这桩桩件件,岂非事实?!徐尔一,你身为大臣,颟顸昏聩、全无头脑!现事实俱在,你还在这里鼓唇摇舌,为毛文龙百般辩解,朕若不是念你平日还算勤勉,朕现在便要拿你问罪,徐尔一,你再休得啰嗦,还不快与朕闪过一边!”
徐尔一遭了崇祯一顿训斥,直吓得诚惶诚恐,赶紧一躬身子、抖抖索索地退回班内去了。
崇祯怒气不息,又大声向群臣问道:“说!怎么处置他毛文龙?”
见王在晋直往后缩,崇祯当时便气不打一处来,“大司马,你兵部是何意见?”
“回皇上,”王在晋被崇祯点名,只好硬起头皮,小心回奏:“毛文龙提兵入登,确是事实,皇上当对他严加申斥!然海外情形,亦颇复杂,毛文龙坐镇海外,事关封疆,为稳妥计,皇上还当令他据实回奏,以查明原委。毛文龙手创东江,已历七载,皮岛又远在千里之外,即便毛文龙有种种不法之事,亦难以骤然拿问,为今之计,皇上只可另设他法,先设法对其加以节制,然后再缓缓图之。”
“节制,节制!如何设法?!如何节制!说来说去,尔等只知拿些空话来敷衍搪塞!”
几个月来,崇祯早已被毛文龙的事搞得心烦意乱了,更令他耿耿于怀的是,毛文龙从来只拿大话、胡话来诳哄于他,仿佛是在戏耍一个三岁的孩子,这让崇祯这位自诩英明的年轻君主,每每念及于此,便会感到一阵阵的愤怒和无奈......
崇祯背着手、气哼哼地在台上来来回回走了几趟,突然猛地站住,对众人恨恨说道:“既无牵制之实,那就不要再浪费国家的钱粮了!
大司农,命你部就以登莱道王廷试所报之数,核定他东江今年的粮饷,着你部务要及时征缴发送,不得再加重百姓负累!”
“是,臣等遵旨。”
户部尚书毕自严赶忙出班接旨。毕自严暗自盘算,如果按照皇上旨意,东江兵马按两万八千之数为准,以每兵每月粮饷本折一两三钱计算,东江一年的粮饷本折共计当为四十三万六千八百余两,至此,东江的百万粮饷之争总算是有了定论!
“再有!”崇祯站在台上又再发话,“哼!多年来,毛文龙虚兵冒饷,正不知贪了国家多少钱粮!大司农,从即日起,你部务要再将毛文龙历年所冒领钱粮,都与朕一体查清,按月扣除,尽数追回!”
“将历年冒领尽数追回!”
大臣们听到这话,不禁都倒抽了一口冷气,如果按照崇祯的这个旨意,那东江从现在开始,实际上,已领不到多少钱粮了!
寒冬将至,东江的数万军民又将如何挺过那北国的漫长严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