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穿着破旧脏乱衣服的人在灾荒之年乞讨，透风的窝棚下他刚出生不久的孩子在寒风里嗷嗷大哭。

　　或许有的“人”要说了，已经这般穷苦了还要生孩子真的是不负责任。已经这般穷苦了不还在挤在一起努力活着么？苦难之时的乞讨者是不体面的，他们挤在任何可以包容苦难的角落里遮蔽风雨，休息。

　　他们在桥洞下苟且，如果可能甚至想过钻到树洞里过活。像些“老鼠”。

　　饥荒时绝大多数人都经历饥饿和贫穷，他们从一片土地上把能见的东西吃光之后，又拖着身子推着车，带上全部家当赶往另一片的土地，从一片荒凉走向另一片荒凉。原本种庄稼的土地都干裂荒废，原本流水的河道都干涸断流。他们从每一个同他们逃荒的人那里索要吃的，为每一天的“苟且”而活。像些“蝗虫”。

　　等他们死了一些人，丢在了路旁，浅浅埋在土地里，他们便不再“苟活”，像从土里生的般，长到了土里，烂到了泥里。抢着吃饭的饥肠辘辘的人死的差不多了，便就挨过了荒年，到了第二年，吃人的土地比不吃人的土地要肥沃些，草势要比别处旺盛些。埋下的新种子扑簌簌的长高，从田间隆起，暗红色的土裹着水被撑开剥离裸露在风里，没长高一点孩子的笑声便亮堂一点，小一点的孩子还没有饥荒的记忆，只觉得大地本就该是这样，不长草不长庄稼怎么养活人。稍大一点活下来的孩子或许还记得，他们笑起来时笑声总比别的孩子小些，总爱把土裹到自己身上在地里打滚。旁的孩子看见便觉得好笑倒在一旁笑他。

　　等第一批粮食有了收成，人们便开始有了富余的勇气，街上的笑声也便多了起来。乞讨的人依旧是有，只是不多了，大多是些上了年纪或者身体残疾没法劳作的人，挨过饿的人大多见不得别人挨饿，大抵都有人每天帮衬着，饿不死，凑合活着。困了累了他们有时候便卧在别人家的马棚里、牛圈里，甚至是家门口，就那么佝偻着睡去，没人记恨他们，只觉得他们可怜，想来，他若是有过家人也是死在了那场苦难里罢。

　　圈里的猪被养肥了，躺在猪圈里打着鼾声，待宰，空地里的稻草堆堆了一人多高，几年的时间人们便囤起了粮食，翻新了房子，人们逐渐富足起来，欢快起来，开始歌颂劳动，抨击那些不劳而获的人 。那些拿着饭碗伸过手跟他们要钱的就成了他们眼里“社会建设的妨碍者”。他们叫他“叫花子”，“臭要饭的”，他们极力要与眼前脏兮兮的人撇清关系，觉得自己幸苦劳动得来的东西，被个陌生人张着手，抖一抖饭碗便索要去了，心里别扭的紧，当一个乞丐跪下了，其它的便跟着跪下，他们开始了新生活，但依旧是按着老日子活。新时代的马路更宽广了，容得下更多的乞丐。

　　镇上的路上出现了第一辆汽车，像是一台用钢铁拼凑起来的野兽一般呼啸而来，车上的人一路按着喇叭，周围的人便两眼闪着光地一起望向那边，过了一阵子镇上便有了第二辆，第三辆汽车，整条街道也跟着热闹起来。钢筋和混凝土搭建的楼房在云层下拔地而起，低着头乞讨，讨几枚硬币。老一点的乞丐老了，新一点的乞丐身体拧巴。他在公交站点乞讨，他在市场门口乞讨。他们看着来往的人，川流不息，看着商场拔地而起，女人换上新买的皮草，男人拿着大哥大招摇。他把手伸过去，男人从墨镜里扒拉出眼来，让他滚远点。

　　比起路上那些忙于奔波的人来说，乞丐们也深感庆幸，在某一个角落里蹲上一天，把手向上扬一扬，在那里跪一会儿，便会有人给他们钱。他们有的会找个显眼的位置衣衫褴褛的在那里坐好，让自己显得与周围格格不入，他们想法子让每一个经过他们身边的人都不得不望向自己。他们靠此养活了自己，甚至，有的发了财结了婚。

　　城镇的街道整修之后比以前还要宽了。每天都有人过来打扫，有时候他们会觉得自己有点多余，在这个不停运转的城镇里，他们似乎安逸的像活在另一个世界里。但是也许他们的苦日子就要来了。听说有人提议要清理他们这些乞讨者，因为他们太影响这个地方的环境了。周围的地方都被环卫工人清扫干净，只有他们周围的那一块儿是脏的，像是城镇里皮肤上的疤。

　　有一天，他们连同他们的生活被打包送走了，冰冷的车厢里躺着他们横七竖八的生活，他们又得被迫开始新生活。他们被打包从一个地方运往另一个地方，他们被遗弃，被需求。生活如同周而复始的传送带，他们在上面吃饭、睡觉、分娩、死亡。

　　他们像是一块用完的脏抹布被丢在角落，直到有一天房间打扫干净了。他们哪怕是蹲在角落里都显得碍眼时，他们便被丢到了垃圾桶里，从那间房间里消失。

　　燕子在城市里的天桥下飞过，巨大的钢筋骨架连同着混凝土拔地而起。人们簇拥着去商场购物，去饭店里吃饭，偷偷的把没有吃完的食物丢到垃圾桶里。荒年时的记忆已经隐没在了灯火烛台里，巨大的假树被放到了屋子最中间，挂满了如星星般闪烁的灯。窗外是路旁积满灰尘和尾气的真树。电影院的巨大萤幕上播放着别人的悲剧，人们在能把半个身子陷进去的椅子上同屏幕上的人共情。有些人觉得长时间的不哭泣会导致人生病，安静的荧幕前面，生病的人在哭泣。

　　环卫工人驾驶着更高效的清洁机器在路上清扫。商场里的瓷砖地面也光洁如新，巨大的路灯灯光照在地上，夜行的人悄然无声。苦难被包裹着躲到了每一间独立的屋子里，轰鸣在每个沉睡人的鼾声中，马路上形形色色的车子轰鸣而过，人们不再关心它是红色或者绿色。习惯的麻木让他们的生活像是每天重复咀嚼着别人的呕吐物，简单、机械而乏味，每个人都无法从与周围平庸而华丽的周遭摆脱出来，像一件件彼此包装精美的礼物堆在了一起，他们望了望自己里面装的东西，也便猜到了其他人的盒子里装了什么。

　　有人向政府提议，往城市里引进一批乞丐，来让城市看起来更和谐。他们想着从别人的苦难里寻求某种东西。一辆装满了他们希望的车开走了，然后卸下来一些乞丐，在他们光洁的城市最鲜艳的地方，突兀、荒谬而美好。

　　这些乞丐不需要歌唱、哭喊、下跪，只是坐在那里就有人把钱丢到他们面前。还有些自诩为行为艺术家的在他们身旁待上几天，也便了解了世间所有的苦难。他们自是不太在意这些，这里确实是比别处好过多了，只坐在那里便有人会从很远的地方把钱送过来，眼含着泪水。

　　这里比之前的地方好多了。不需要过多形式主义上的示弱。他们只要在那里坐着，不像周围人那边忙碌，他们便成了其它人眼中的乞丐。人们经过他们身边时看着放在他们身前的容器大多都会给他们钱。

　　他们的口袋没有几天便鼓了起来，他们把多余的钱存了起来。买了新衣物，穿上去依旧坐在那里。城市里的有些人开始疑惑了，走到跟前想要确认他们到底是在乞讨还是在搞行为艺术。但还是会把钱放到他们面前。他们内心里比谁都清楚，这个城市像是一头麻木的沉睡了的巨兽，而他们则是他们身上的刺，人们不会在意这个刺是什么颜色形状的，只需要这根刺长在这里，一活动便会刺到他们就好。

　　他们把破烂不堪的衣服烧了，在城市的角落里坐着也不那么显眼和突兀了，但是人们记住了他们待的地方，会找到他们把钱交到他们手里。他们富足起来，便在这个大城市里买了房子，他们私下里彼此联系结成了组织，在这个城市不同的区域里乞讨。

　　没有几年的时间，他们一个个都西装革履的在城市里坐在摇椅下“乞讨”，人们一边向他们递钱一边对着他们点头。他们觉得自己真像是这个城市的管理者，每天被这个城市供养着，他们成立了组织不让别的乞讨者进来，他们垄断了每一条人流密集的街道，在那些地方苍蝇飞过都得浑身沾满蜂蜜出来。

　　他们私底下聚会，觉得这个城市离不开他们。他们是这个城市必不可少的岗位，政府应该给他们每个月发工资和补助。并且应该为之前驱赶他们和歧视他们提供精神赔偿。他们拍手称快。

　　第二天他们请的律师便联系了城市的管理人员，对方以为他们是疯了，没有理会他们。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便消失在街道上，一起找地方玩乐。街道上的人们仿佛失去了活力一般，越来越痛苦起来，他们觉得自己的生活像是被撕裂了一般，再也没法从他人身上汲取勇气。有一些饱含着泪水的人组织起来去管理者那里反映，失去了这些乞讨者让他们的生活变得一团糟，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进去，像是投身到拯救全人类的事业中一般，他们群情激昂，义愤填膺，他们与那些乞讨者共情，陈述着那些人所遭受的苦难。当一个人的情感宣泄完，其它人的情绪便汇聚成了山洪。

　　整个城市的人都陷入了某种不明原因的失落当中，感觉到自己生活中缺失了某种力量。管理者们不得不同乞丐的组织坐到一个桌子前谈判。整个屋子充斥着那些人身上的香水味，由于是高档货闻起来倒也不让人作呕。乞丐们坚持着自己之前的要求，他们称之为“过于合理性诉求”，没有任何的余地。

　　几天后，他们出现了在街道上，依旧是之前的位置，人们看到后心情开始好了起来。人们迫不及待地从口袋里掏出钱来递过去，乞丐们依旧是像往常那般不动声色的坐着，众人觉得生活又同往常那般可以继续下去，彼此感动了自己，相互拥着彼此，拍手称快。空气里又迅速弥漫了快乐的气息。

　　乞丐们看了看周围的人群，似乎也有一丝被感动波及的情绪，空洞地朝那边望去。

　　像是同他们一样高兴，融入到金色阳光下的氛围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