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团灰涌入厨子手指的缝隙之中，他努力的搓揉，手中的絮状面团开始凝固，发软，匀称。
齐府大小居所都有自己的厨院，有的从早到黑忙个不停，有的则异常闲适。
西竹区的厨院向来是后者，直到傻厨子来了后。
除了齐天，福地两院的后厨之外，就数这里最为忙活了。
几个帮厨，墩子心里都清楚，很快这里也将变得跟以前一样，无人问津。
因为傻厨子的手艺已经传遍了整个齐家大宅，而这里离主院又太远，他很快就会被提拔到别处任职。
他们不断地巴结，讨好这名傻厨子，希望能够跟着他一起受到重用，工钱自然会水涨船高。
可傻厨子根本不懂这些人情世故，只会埋头做饭。
他既不理解别人的好，也不理解别人的坏。久而久之，这些帮工也不再围在他身边，他们发现这人脑子里只有做饭，还有傻笑。
“吴大厨，您手上再快一点，七夫人，十六小姐还等着呢。”一名家丁站在门口，不时地探头探脑催促着。
“我，我得先给胡师傅把这碗面煮好。”傻厨子慢吞吞的说。
“哎哟，一个木匠的吃食着什么急，您可别为难小的了。”家丁恳求道。
“可，可这个本就是做给他吃的，这每个人的口味大不相同，若是用这团面去给七夫人做‘多福多子糕’，恐怕，恐怕......”傻厨子话一多便结巴起来。
“行，行，小的就候着，您快点吧。”家丁只好去院里等着。
一伙木工从院外走来。
“哎，可真羡慕庄师傅，现在不知在哪里快活。”
“听说他全家都搬走了。”
“那许骞云也是响当当的人物，打赏自然丰厚，凭庄师傅的手艺，定然是让老爷们称心如意了。”
“可也该跟我们这伙兄弟知会一下啊，不声不响就......”
“吵什么！噤声。”那名家丁窝了一肚子火，呵斥道。
几名木工低下了头，不敢再聒噪，心里自然都咒骂起来。
他们席地而坐，为首的胡木匠堆着笑，给家丁鞠了几躬，踩着碎步进了厨屋。
“吴老弟，忙着呢~。”
“胡师傅，您的面做好了。”
“好嘞，好嘞。”胡木匠借过碗筷，将面挑了几下，香气飘出屋外，引得院中几人都投来羡慕的目光，开始小声议论着待会吃些什么。
胡木匠掏出一个雕刻细致的木人，偷偷递给了傻厨子。
厨子如获至宝，捧在手中，靠在灶台上细细的观摩起来。
那木人惟妙惟俏，刻的是一个女子模样。
胡木匠用这个手艺换了齐家大厨的一碗面，心里乐开了花，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吃了起来。
做起来并不麻烦，但傻厨子笨拙的描述着实让胡师傅费了不少功夫。
“哎呀，吴大哥，吴大爷，您老就快着点吧。”家丁又探头进来催促。
吴厨子连忙将木人揣进怀里，又开始忙活起来。
他的手臂酸痛，指节红肿，但心情格外愉悦，手上也加快了些。
木匠们走了之后，他做完了糕点甜品打发了家丁，一个人坐在门槛上，看着那个木人，又发起呆来。
他眼中出现了朝思暮想的女子笑容。
那面孔初时模糊，然后变得清晰，直到他看清了女子一颦一笑，眉尖的英气，眼眸中流转着宵烛火萤，还有那一抹藏得极深的哀愁。
他笑了起来。
“你看够了吗？”女子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可仍旧没能让他反应过来，这并非白日幻梦，因为这个声音他在梦里已经听了不下千遍。
“我，我......”厨子的瞳孔逐渐放大，笑容也凝固起来。
他揉了揉眼，指背上的面灰都擦进了眼中，微微刺痛下，视线又变得模糊，心里却似乎明晰起来。
“你，真的是你。”傻厨子叫了出来，不断地揉搓下，泪水渗了出来，才让他重新看清了那名说话的女子，真的就是韩凝。
“我就知道，你的手艺迟早有一天会被赏识的。”韩凝毫不拘束，陪他坐在了门槛上。
“我，我当初不该......”傻厨子不敢再去看她，满脸通红。
“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啦。”韩凝道。
“我去给你做......”厨子拍了拍裤腿，正欲起身。
“不，不用了。”韩凝知道他已经很累了。
厨子脸上沾着面灰，他那双红肿的手无处安放，只能紧紧攥着那个木人。
“你怎么到这里来啦。”
两人几乎是同时说出这句话。
韩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托着腮，等着厨子先说。
“我，我，我记得你要去西苍城，所以......”
韩凝笑得很开心，伸手拨去厨子脸上的灰尘。
厨子的耳根都红透了，摆弄着衣角。
“你来找我，我很开心。”韩凝想到他一定吃了许多苦，走了许多路。
“我，我攒了许多银子，而且以后还会更多。”厨子鼓起全身勇气说出了这句话，可他并不清楚为什么会这么说。
“是吗？那真好，你回老家后，给妹妹盖个大屋子，找个好人家。”韩凝道。
“对，你说的对......”厨子有些失落。
两人沉默了半晌，厨子肚里没了话，祈祷着时间过得慢些，一到了晚上，他又得忙个不停。
“我走啦，时候不早了。”韩凝轻声道。
“你住哪，我能来找你么。”厨子心里已经抽了自己一个嘴巴，他开始盘算着哪日能够休假，可至从到了齐府，他从未有个半日空闲。
一定会有的，只要我加倍努力，找董教头说说情，花点银子。
他这样告诉自己。
“我，我会来找你的。”韩凝承诺道。
厨子忍不住傻笑。
“这个木人真好看。”邱枫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
厨子吓了一跳，转过头去，一个女娃正看着自己手上的木头人。
“你，你是？”
“凝姐姐，谢伯伯怕是要来了，快走吧。”邱枫并未理睬厨子。
“照顾好自己。”韩凝留下这句话后，带着邱枫走出了厨院。
傻厨子心里念叨着，她说她还会来找我的，可泪水还是不住地流了下来，韩凝脚下走得快了些，假装自己没有听见厨子的啜泣声。
谢百里领着伙计们走出齐府，他不想多留，推辞了齐巢仙晚宴的邀请。回朝玉翠的路上，他等着韩凝发表对齐府的看法，这样自己也能说上几句，可他未能如愿，韩凝拉着邱枫，一言不发，疲态尽显，慢悠悠走在最后。
“今天这小妮子倒是安静不少。”谢百里心中疑惑道。
到朝玉翠后，一个伙计连忙迎了出来，在谢百里耳边说了几句。
韩凝本想直接回屋，见院子里站了一对母子，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那母亲面无表情，呆呆坐在树下，少年放下包袱，拿出水袋递给母亲。
“他们是谁啊？”跟在身后的邱枫问道。
韩凝摇摇头，见那名少年发现了自己，便抱了抱拳。
少年挤出笑容，点头示意，便坐在母亲身边。
谢百里这时才到，他叫下人准备两间屋子，领着母子二人先去安顿。
“谢叔，他们是？”韩凝发问。
“喏，你自己看。”谢百里拿出一封信。
韩凝认得是兄长的笔记。
邱枫踮起脚，可还是看不真切。
“去叫你师父来，就说有要紧事。”谢百里没好气道。
邱枫不敢违抗，她今日已经偷了闲，若非韩凝说了几句好话，加上自己挤眉弄眼的苦苦哀求，谢百里是不会带她去齐府的。
韩凝一口气读完，嘴里反复说着：“纪伯虚......”
“怎么？你也认识。”谢百里道。
“好耳熟的名字。”
“信上说，是邱先生的故人。”谢百里捶了捶腰。
“啊，是他。”韩凝这才想起，童年的回忆涌了上来。
“既然你认识，等会就叫他们下来用膳，哎，孤儿寡母。”谢百里头也不回的转进内堂。
韩凝回屋之后，一个人坐在窗边，解下头发，褪去外袍。出门前，她原以为今天会很开心，很轻松，可眼下心里却十分沉重。
她想起齐若轻，体质柔弱，内心如此要强，自己是唯一一个给她道喜的人，啊，当然还有小枫，不过小枫什么都不明白。
况且，喜从何来呢？因为兄长和裴璟，她的后半生注定坎坷。但韩凝告别之时，齐若轻笑得很开心，并不像强装。
原来她跟小枫一样，什么都不明白。
她又想到了傻厨子，没料到自己还会见到他，他竟然跟着自己到了西苍城，她一眼就望见了厨子手里的木人，显然就是自己的模样。可两人说话时，她一句都没有提，也不敢提。
真是愚蠢，她骂的是自己。
以及纪伯虚的遗孀孤子，妻子没了丈夫，儿子没了父亲，他们无依无靠只能来这里。
为什么不能去别的地方？她担心害怕起来，心里生出一个念头，凡是跟自己和兄长扯上关系的人，恐怕都没有好结果。
红山山脚的惨状，历历在目。
这一切都才刚刚开始。
吹锣打鼓的吵闹暂时打破了韩凝的沉思。
她望向窗外街头，一群戏子驱赶着驿马骡车进了城，引起路人驻足围观，人群中有几道身影格外熟悉，尤其是那个身材瘦削，剑不离身的男子。
韩凝心中一动，想下楼跟过去，可她今日已经很累了，累的再难迈出步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