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沧海,身前须弥山
众生膜拜,吾梦安息之所,碧波激涌,云雾升腾,上积山三十三重
上为天,朱红泛青,下为焦热之海
其上为物欲琼华之宝殿,有穷极登高之梯可及,有四万八千众渡海而来,灼热焦流之海难掩众生赤诚之愿。
登岸者,有赤身裸体难掩欢喜之情的,有断手断脚顶礼膜拜的,有声嘶力竭呼喊的,有失了心智乱跑的,有骨肉外露浑身蒸腾热气的,有高举着孩子把孩子托送到岸边自己死去的,有踩着别人心安理得地在海里走着的,有一边踩着别人一边哭着念经诵佛的,有在海上飘着的,有拿着别人当船划过来的,有在海里力竭在水里挣扎死前非要抱着别人陪葬的,有划着船渡海的,船没行多久就被人把船底凿个大洞,整船人在海上淹死,有瞎眼的摸着别人往前走的,有背着钱袋子拼命在海里扑腾最后跟着自己的钱袋子一起沉入海底的,奔腾啊,翻滚吧,呻吟、怒吼、哀叹、哀鸣、呼喊、哭啼、呜咽,扭曲着身子,化成最后一块浮石,激起最后一星浪花,归于永远的黑暗和宁静之中。
是见四万八千肉胎、蝼蚁、种子、浮尘自四面八方而来,在欲望的焦热赤诚之海中起舞。尘世的蝴蝶扇动一下翅膀,海水便翻滚一下,得见山上光亮,四万八千个自他们娘胎出生的肉身便聚拢来了,赤裸着上身,像是被捕入网中的鱼般拧巴在一起扭曲着在临近岸边的海水里挣扎,他们彼此挤压着彼此的胸廓,把对方胸口的气和肺里的水都挤出去,他们闭着眼,大嘴开合,如初生婴儿般呢喃。
如冰下泉涌。
有生者在岸边大口喘气,有死者在海底睡去。
岸边生还者,一万三千众。
眼前是广袤的湖,湖上为永冻之冰,湖上雾气弥漫,看不到尽头,有人小心踩在上面试了试,冰层厚的很,可以在上面行走,他往前挪几步两只脚便被冻在了上面,再任凭自己怎么用力也抬不动脚了,他晃动着身子想要拔出脚来,只觉得自己身后被人推了一把,整个人都趴在冰面上再也动弹不得了,他脸贴着地面再也抬不起头了,这才得以看见冰面之下冻的全是人,有仰面朝上惨白着脸的,有脸朝着下面看着无尽幽暗的湖底的,有伸着手朝向他的,有伸向湖对岸的,层层叠叠、密密麻麻地堆叠在冰层下面,他又往更深处看了一眼,那些冰下面晦暗的、冰冷的黑点影似乎也是人,再下面又是千千万密密麻麻的黑点松散地聚集在一起,像是一团扭曲旋转的欲望漩涡。他趴在冰面上,同牛马一般。
感觉有人踩在他的身上,他“哞、哞”的哼了两声。
紧跟着他感觉又是几人踩在他的身上,后面的人使劲推着前面的人走,后面的人“嘿,哈”,中间的人“咿,呀”,前面的人“哞哞”。前面的人还没来得及转身并被巨大的力量推到了前面去,他们踩着前面倒在冰面上的人身子上,没走几步便也被后面的人推倒了,脸朝着下面,像牛马一般呻吟,后面的人踏着前面的人身体走,越往前走声响越大。
到湖对面的是六千二百众,他们坚信须弥山顶是幸福之所、诸恶尽头,此刻所受一切之苦难皆为肉身凡胎蜕变之历练。渐前行,见深林。林中阴暗处似有光,或有猛兽,再往前走,约莫看见那些野兽从暗处渐渐走了出来,几千只猛兽并成两排,只在中间留了一个小孔,可通人。
人群中有一骨瘦如柴的人被众人拧着胳膊推了出去,他只得往前走,边走边回头看。
为首的那只兽睁着碧蓝色地盯着他说道。
“骨瘦如柴的不吃。”
那人听得这话,并鼓足了勇气从野兽们中间穿过去了。
那兽接着说道;“老弱的不吃,患病的不吃,面黄肌瘦的不吃,膘肥体胖的不吃,四肢不全的不吃,口齿不清的不吃,踱步的不吃,跛行的不吃,呆头呆脑的不吃,怀抱小孩的不吃。”
众人听得,便鼓足了勇气往前跑,有躲在别人身后跟着的,有争着冲在前面的,有从别人怀里抢孩子的,有装作残疾跛行的,有装傻充愣的,有突然不会说话的。
在这时,为首的那兽说道:“手上染血的杀之,夺人骨肉伤人手足的杀之,不叫唤的杀之,大叫唤的杀之,畏光的杀之,原地发抖的杀,往回跑的杀。”
那些兽便照着它的说辞冲入了人群之中,有把人吞到肚子里的,有杀而不食的。有只吃舌头的,有把人身子弄残虐杀的。
想活者便从他人尸身肉骨之上踏过,便从他人血水之上踏过,便从他人的叫唤声中踏过,从野兽们中间的口子过去便能活,从野兽的口中过去便能活。
身后是血海和哀嚎,身前是烧灼的沙海,至此者两千七百众,皆衣不遮体、惶惶不安。
众生不再言语,试探性地向前踏了一步,沙子很热,脚停留片刻便灼热难忍,第一个人便像是青蛙一般滑稽的在沙子上往前跳奔跑,众人便跟着照做,跑的越块脚下热量带来的灼热感越少,但是在沙子里像这么跑一阵儿。便再也跑不动了,只得一边忍受着脚下的剧痛一边艰难地往前挪步。他们似乎在蒸腾的热气里闻着自己的肉被烤熟的味道,还有力气叫唤的在叫唤,也有忍着力气不作声的,有机械的重复而麻木奔跑的,有弓着身子跑不动但是依旧一步一步往前走的,有放弃了倒在沙子里吼叫的,没力气的倒在沙里,有力气的依旧奔跑哀嚎。
至沙海彼岸者一千又六百人,尽皆力竭,横七竖八地躺在岸边,有大口朝上不停喘气不得言语的,有躺在地上哀鸣打滚的,有晕在那里再无声响的,一个个赤条条的肉体在那里交错、汇集、像编绳子一般拧在了一起。
不知多久,有人爬起继续往前走,有人走,便有人跟着。躺着的,有能动的,有不动的,那些能活者便也陆陆续续开始跟着走起来。
远处略有光亮,及近处,知是一片绿洲,内有大湖,外围草木,有鸟鸣阵阵,有大树遮阳,有树果可以充饥,有可饮之泉,有沐浴之湖,有草皮可以枕着睡觉,众人在那里休息几日,如获新生。
鱼鸟之欢。
众人于此地温存几日,皆觉此地便是此番磨难的终点,躺下身来。全然不再去考虑其它事情。
起身决定继续的三百又一十六人,皆神情沮丧,不知道接下来自己要经历的,也许单单是看到有人起来了,便跟着他起来了,看到他要走,便跟了上去,看到前面有路,便伸出脚来想要走,仅此而已罢了。
领头的人看见前面有光,便去了,后面跟着的看见一个背影便觉得踏实了。他们一个个像是蛇一般排着一条线往前走,心想着天塌下来有人顶着,便顶着前面的人一只往前走,看不见路,也不需看到路。
他们觉得一直往前走,便是对的,看不到前面便感觉不到恐惧,不去思考便没有痛苦,夺人手足者可攀行,夺人嘴舌者可言语,夺人肺者可呼吸,夺人智者可思,夺人生者可活。
众人把手搭在前面人的肩上,排着队,扭曲着在山下的平原上扭动,像一条被欲望驱逐的蛇。就那么着,有人拍手,有人便跟着拍手,有人唱歌,便有人跟着唱歌。就这么着,人们走走停停,在星空下的巨大平原上,缓慢移动着,那平原广袤的似乎没有边际,他们也只排成一人的宽度往前走。
到哪里去?到前面去!
一群人凑出一个勇气,卯足了劲地向前面走。
去干什么?到前面看看!
众人浩浩荡荡,停下时,大约是在山脚下。众人抬头,见山高入云,上不可观,山下石突起如刀斧,望而生畏者二百又一十七人,沿原路返回,再无悲喜,也无欢笑,或觉万物如烟云飘渺,终是一场空。
至此,得以登山者,九十九人。
至此,众人便不顾的他人,自顾自地往上走,往上爬,往上弓着身子,像膜拜一般往上爬,脚底冷,脚底热,脚底流血,像是别人的身子一般,没有知觉。眼见得别人倒了,便从那人身子上跨过去。眼见得别人坐下,便从那人旁边爬过去。眼见得别人挂在石柱子上,便拽着他的身子往上爬。有见山上石冷土层积雪厚,有见水暖石下冻土流,见日出见日落,见四季见花落,见妇人怀中婴儿啼,见桥下犬吠人聚集,见枯木发新芽,见新树夭折,见草皮上奔跑的一群孩童,见水下翻滚的鱼群,见撕咬的野狗成群,见腐烂的肉身水渠。
众人走,众人跑,众人跪倒,众人爬行。
不觉身痛,如他人之痛。
有在山上经历三个日升,三个日落,饮雪吃肉,再往上,只看到一条窄路,笔直向上,若登云之梯。几人便往上走去。
到山顶的,三人。
三人见山上有光,是火。火旁聚拢些人,看不清数量。
那些人招手唤他们过去。他们便过去。
他们也便围在火旁,红彤彤的,光灿灿的,他们隐约觉得不饿了,更平添了些力气和勇气来。
他们只觉得自己的身子也跟着融化了,跟那团火融到了一起,也跟着烧啊烧。
他们想着现在好了,此刻什么也不需要做也很满足,不必为了活而让自己看起来很忙,他们想,现在这样好极了,他们感觉自己都快变成了火,也一起烧啊烧啊。
他们在那里把身子烤热了,更加不怕了,站起身来,感觉伸伸手便能顶到天一般,火光把他们的影子照的无比巨大,“这是他们应得的。”
他们站起身来,走到山边,也不怕冷了,也不怕了。
他们之看到从四面八方,密密麻麻的,蝼蚁一般,又有人朝这里涌来了,他们就那般在自己脚下呼喊着、哭喊着、呐喊着、嘶吼着、奔涌着赶来了。
怀着他们当初的那般勇气。
他们在那里又看了一会儿便没了兴趣,又回到了火光那里。
跟火光融到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