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怒潮
1.皇帝的新短裤
多可爱
梳洗打扮好,对着镜子整理好自己,看起来像一份精致的包装好的礼物。
越是粉红色的蝴蝶结,越在光亮处越光彩夺目。
他在身旁的挂衣架挑选着自己的外套,鞋子在他的头顶的木制夹层里。他挑选好自己的鞋子,从他几平米的屋子里侧着身子走了出来。
起身,推开门,关上。
今天他不再属于那个屋子了。
他一身名牌,对所有的奢侈品都有所了解,如果有必要,他甚至愿意抽出时间去学习贵族腔英语或者拉丁语。
这一切都让他觉得体面,
他享受跟别人谈话,享受一切都在自己掌握之中的感觉。
他把衣领整理好,领带稳妥地放进西服里面。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请,笑的再自然些。
周而复始的生活。从别人的眼神和话语里寻找生存下去的意义,他习惯了花光积蓄买名牌服饰来提升自己的价值,习惯了对着各种与自己不相关遥不可及的奢侈品、跑车或者游艇高谈阔论,他挣的钱早就开始远远满足不了自己的开销了,他开通了自己的第一张信用卡,然后用第二张信用卡还债,他钱包里整齐排满了各种卡,充实的让他焦虑,他借了贷款,像是突然多了一大笔钱似的。他又开始了短暂的充实生活,每天他焕然一新,心底充满了无穷尽的力量,然而还款日又转瞬即逝,需要还的钱又与日俱增,他又去另一家公司借了贷款,他们从不质疑他的还款能力,恨不得把钱都塞进他的口袋里,他又充实了一天自己。
他修筑着自己华丽的城堡,他债台高筑,他感觉自己活在箱子里快要窒息而死了,他一伸手又捅破了箱子,从箱子里爬了出来,箱子外面的世界金碧辉煌,他衣着光鲜的参加化妆舞会,他一边在舞会上旋转起舞,一边侧着耳朵听那群人窃窃私语嘀咕着什么。
他旋转着,越转越快,断不能让那些人看到他华丽的外套里面没有穿任何衣服。
灯光闪耀,红酒、鲜花、水晶吊灯,人们拍着手给他加油,香槟、牛排、西式糕点,他不能停,他得一直这么跳下去。
他有点晕了,有点儿想把肚子里的东西都喷在这些衣着光鲜亮丽的人脸上。
不,他不想。
萍乡圣母
她对生活有着无穷尽的热情,并坚信自己有着改变周围的能力。
六岁时她在吃饭时看到一头羊在她的餐桌旁被杀,她就那么着一边听着羊的嘶吼一边吃完了饭,她至今都不记得那顿饭的味道,只记得耳旁羊的呼喊声。那天晚上她便做了一个梦,梦里她跟家人正在吃着饭,一只羊在窗口“咩咩”叫着探进头来,把头凑到餐桌正中间的盘子上伸着舌头一直添,站在旁边的人手起刀落,那羊的头便滚到了盘子上。张着嘴依旧“咩咩”叫着。
旁边那人接着祝她们用餐快乐。一切就像没有发生过一边平静。
她感觉自己是从那时开始看见肉会有一种条件反射的生理呕吐感,一开始是生肉,到最后连做好的熟肉也受不了。家里只得提前把肉炒好,每次炒菜她的那份菜单独不加肉。
有几次她怀疑家里人忘了,吃饭时没有单独给她做一份,以至于她不知情的情况下吃了几块肉,跟家人争论了一番之后依旧没有结果,但她总觉得自己未必没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吃下几块肉,哪怕不是凭着她的心意,也是做了坏事的,也是有猪羊因为她而死的,从那之后她时常做关于牛和羊被屠宰的梦,她将一切错误归咎于父母的不坦诚,她觉得只要家里放着肉,父母就说不准哪天便会忘记往自己碗里加几块肉,锅里也便总有洗不掉的肉味。父母疼爱、娇纵她,在她的一再坚持和一次接一次的抗争下。家里便再也不买肉了,父母也只是偶尔会在外面吃肉。
她觉得父母都同她一般向好的方向转变了。人不经历痛苦与改变是无法得到提高的。
她一直对此深信不疑,并不知从何时起,开始对那些吃肉的人流露出一种难以控制的鄙夷情绪,她开始坚信是先有想吃肉的人才有的杀猪杀羊的人,每一个吃肉的人手里都沾满了血污,令人作呕。
她开始讨厌跟那些吃肉的人交往、说话,她时常觉得自己能从那些人身上闻到血的腥味。那是这些人吃过了肉、犯下了罪的铁证,哪怕洗几次澡,换几身衣服都无法去掉的味道。
学校食堂里的饭菜是令人作呕的,哪怕是最简单的素菜也要象征性的丢几块肉块进去,来让那些肉食者们感到物有所值。即便只有几块肉,从中渗透出来的原始杀戮的腥臭味也让整盘饭菜都散发出难以描述的味道。她有些生理性的想要吐出来,她感觉自己的胃里像是住着一千头绵羊在嘶鸣。
在那儿之后,她拒绝去学校食堂吃饭,在远离其它食肉者的孤岛上吃着咸菜馒头之类的食物,她在岛上按上门、锁上锁,唾弃那些食肉者。
她把自己信仰的高塔越建越高,她孤独地走在人群里,直到有一天晕倒在那里,朦胧中看着那些食肉者围了上来,像是要把她吃了一般。
醒来,她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她浑身无力地躺在那里,看着输液架上的袋子里的红色液体正通过输液管源源不断地进入她的体内。
她张嘴想要说什么,又停下了。
她感觉食肉者的血流入了自己体内,跟自己融合到了一起,她想要张大嘴、吐气。她感觉到自己胃里似乎有什么在哀嚎,脑袋里像是被飞机轰炸过一般轰鸣。
她想要爬起身来做点什么,但是只觉得此刻无力极了。她躺在那儿,假装自己睡了。
罪恶的血液包裹着她,在她的体内奔流。
我们的房子
她从外面推门而入,借着外面照进来片刻的光,我看了看她,不是我所认识过的任何一个人。
屋里有些暗,她把灯打开的一瞬间,突然袭来的强光让我眯着眼有点不适应。她坐在那里,似乎没想好接下来想要说的话。灯光在他们之间闪耀着,隔出一道光亮,像一堵无声的墙。
我盯着一半身子隐藏在黑暗里的她,过了一会儿她开口:“关于你的资料我看过了。资料里提及你杀了你的妻子,目前因为受到精神刺激而患有短期记忆丧失症,并且还有人格分裂。这一切都太巧了吧?”
我内心稍微有点慌张,但是依旧装作镇定的对着她说道:“巧合与否不能作为案件侦破的证据吧。我天生胆小,看到亲人死了,精神受到打击和刺激出了问题,这件事情有什么难以理解的?难不成要我从自己第一次见别人杀鸡,看到被切掉头的鸡满院子跑吓的口吐白沫晕倒在那里开始说起么?”
“根据我们的调查,你的家族在此之前并没有过精神方面出现问题的人。让我们设想一下,一个有巨大犯罪嫌疑的人,恰好因为精神创伤得了短期记忆丧失症,又恰巧合理地忘掉了自己作案时的细节。合理的人格分裂,这个构想也不错,罪恶的人格杀了人,然后无辜的你在这里接受审判。我现在对你的任何指控是不是都是不道德的?因为坐在我面前的只不过是一个被诬陷的无辜人?”
我感觉她的影子正不断往前移,不断侵犯着我的领域,我想说些什么,但是又怕露出马脚,就像是如果被一个机敏的猎人发现行踪,再狡猾的兔子也会被他把整个窝翻个底朝天。我坐在她对面,一言不发,也不敢做任何动作,我假装镇定,小声地呼了一口气,把一只手撑到桌子上,以此来让自己看起来更自然些。
“五天前,有个人来过这里跟你谈过话,我们调查过,他既不是你的家人也不是你的朋友,你们在这个房间里谈了一个小时三十二分钟,你也在后来的几天里记下并按照他说的对外宣称自己受到了精神刺激,并把自己装扮成一个无辜的受害者,是这样吧?”
我呼吸难以抑制地开始变的有些急促,我喉头有点发紧,因为害怕自己第一句话就卡住了提前清了清嗓子:“我真的对这件事情全无记忆,我脑海里只有一个画面不断重复着:她倒在一片血污里,穿的是一件天蓝色的连衣裙。我不记得自己当时手里拿没拿刀,接下来的一切我都不记得了,我后来大概是晕倒了。”
“然后......”
“然后?”
“对,然后他在一个白色的房间里出现了!”
“他?”
“对,一个陌生的人就在我的脑袋里的整面墙壁都是四方的被粉刷成白色的房间里出现了。”
“那房间有窗户么?”
“没有窗户。”
“那房间亮么?”
“比白天还要亮。”
“他穿衣服么?”
“不知道,应该是穿的,只是我丝毫不记得他衣服的颜色或者款式,脸我是看清了的,不是我平时所认识的任何一个人。”
“他在你的房间里做什么?”
“起初他是忽然出现在那个房间的,蹲在角落里,像个孩子。后来他适应了那里直起身来把身子转过来朝向我,然后他开始叫、跳舞。在那里疯闹了一阵子,似乎是累了,坐在那里,眼睛直直地盯着我。”
“他再没做别的事情么?”
“几天后他把一个血肉模糊的女人尸体拖到了屋子正中间。”
“那是你妻子的尸体么?”
“我不知道!那个尸体的衣服不是蓝色,好像是黄色的,那个女的脸被血污挡住了看不清。我不确定它是谁的。”
“好了。我差不多了解清楚了。”她起身朝外面走去。
我倚在椅子上长舒一口气。
“她也许相信我们了。”
等在门外的人问她事情确认了么。
她没有看那人,继续向前走。“不好说,当时死者穿的衣服是红色的,跟他所描述的事情有些不相符。”
她继续往前走,从阴暗的房间里走到了外面。
她的车在外面等着她,她坐到后排带上车门,倚在后面耸了耸肩,放松一下自己的肩膀。
这时电话响了,她接听电话,那头有个声音问她:“他承认他犯罪了么?”
“暂时还没有,但是,他已经坚信自己杀了人,此刻只想着为自己开脱罪行呢。”
电话那头说了几句便挂了,她合上手机,闭着眼,像是睡了。
车此刻正在空旷的路上行驶。
她的城堡
两只蚂蚁在阳光下一前一后的爬行,丈量着窗台的长度。
妈妈在门外喊她一起出去,她讨厌出去,便一边嚷嚷着自己还要睡觉一边走到门那儿把门锁死。
她妈似乎没听到她说的话,走到她的房门外试着推了推,然后便走了。
她没有要睡的想法,只是讨厌跟着她妈一起走在街上,从陌生的人旁边穿行而过,被人用眼神上下打量,只是讨厌去店里试衣间里试穿衣服,每一间不同的店,每一间不同的试衣间,却都默契地在试衣间里用同一款香水掩盖之前在这里换衣服的人的味道。她们都在尝试着以一种今天你不买明天就买不到的话术跟她交流,几个月后她就在打折区和处理区看到了那些商品。
她讨厌在试衣间里换衣服,她讨厌试衣间门下面的巨大缝隙,她讨厌在试衣间里装镜子,她讨厌把衣服和裙子挂在墙上面,她也讨厌更衣室里的暖气比外面调的比外面高很多,更衣室里异样的温度似乎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此刻她正在别人的地方,褪去衣服、赤裸着身子、失去了所有保护。她得尽可能地把店里的衣服穿上去,去外面的镜子前象征性地在那里上下打量,“新鲜”的衣服在她的身上皱皱巴巴地支撑起来,她妈在旁边帮她平整着衣服的褶皱,她依旧觉得衣服在她皮肤上面悬着,她周身难受此刻只想要找块儿空旷点的地方休息,商场里人挤人,她感觉呼吸都无比压抑。她又在试衣间试了几件衣服,想到在她之前也许已经好多人试穿过这些衣服,她浑身更不自在了,她从那些衣服中随便挑了一套,来结束这一切。
此刻,她躺在床上,没有事情做,也不想睡,她想起明天就要上学便难以抑制失落的情绪,在那里她没有一个谈话的朋友。刚去那里那会儿,有几个人试着跟她打招呼或者说话的,她看着她们一点点向她走近,感觉像是被侵犯了领地一般不自在,她同她们聊了几句,彼此之间找不到一点可以继续串连起来的话题,没有交流的快乐,没有继续下去的意义。她们彼此之间心领神会地招手告别。
她倚着墙,看着其它人聊的火热,像是真的很快乐一般。
她把头转向一边。
她盖上被子。
她驱赶着车,往她的城堡运送着石头。
你们的世界
街道的上的车井然有序的开,看到你来,它会大老远的停下等你过去。
街边的商店玻璃从里到外都被擦干净了。
巨大的广场雕塑上刻着太阳,欢笑的人们,鲜花和白鸽,在彩色屏幕上,几个字光鲜地在上面闪烁。
本市今年满意度调查达到100%,这是我们全市进步的又一殊荣。
走进商场每一个迎接你的,想要卖东西给你的都在笑,她们从早晨笑到晚上,一直到她们工作结束回家之后便不再笑了。商场里的灯光耀眼而光亮地照射着,地板被擦的光亮,清洁的人看到每一个望向他的人都会善意的朝这边招手。他们从过去长久的经历中得知,每一个经过他们身边,检举他们的人都会让他们的工资被扣除一部分。
每一间开着门的商店,门口都站着一位看着每个人都会笑的人。你走进去,在里面耽搁再久的时间也没有关系,你不买任何东西也没有关系,你临走前只需要填一张表就好了。
一张关于那些笑着的售货员的评价的,选项只有两个:好,非常好。当然最好的情况是选非常好。另一个选项应该也会影响到那些笑着的可爱的人的收入。当然,总有一些无事可做的混小子们给他们去过的每一间店都评价了好。他们很多信奉平衡教,这个教派强调在事物的天平两端添加砝码,只往少的那端加砝码,无论对错,以此来达到事物的平衡。
有的商铺会采访那些进入店铺的人,把他们拍下来投放在店外面的大屏幕上,只不过说话的声音被巨大的背景音乐所取代,下面的字幕会打出他们当时所说的话。
屏幕每天都在滚动播放着这些内容,刚开始还有人关心地聚拢过去,但是不久之后人们开始习惯甚至厌恶了这种形式,因为背景音乐一直重复甚至有点嘈杂,有些人甚至听到这歌会生理性地有点想吐,即便人们每次经过那个屏幕都要加快脚步,也有的人躲着那块儿地方走。
屏幕依然每天播放着,屏幕里的人笑的那么自然,背景音乐舒缓。
往前走,有一面绘着后现代艺术风格的巨大的墙,墙上描绘的是全世界的各色人种的人都聚拢在一起,手拉着手的画面。墙的两侧被围栏围了起来,虽然费些力气可以翻到后面去,但是我劝诸君还是不要尝试过去。之前围墙后面的角落里是几个流浪汉的住所,后来流浪汉被赶走了,那里又成了杂物间,后来有人又在那里倒垃圾,老鼠们又搬家到了那里。
你只要不往后面走,盯着那副巨大的画看,还是能感受到它那巨大而宏观的美的。
前面的店铺是属于新新人类的,我虽然不理解,但是他们让我认同。在那里售卖不能走路的鞋;不能穿的衣服,戴上去就看不见外面的眼镜,破了洞的衣服,或者只剩下一个洞的贴身衣服。有用大量被丢弃的垃圾拼接到一起做成的艺术品,有把新东西破坏的艺术品,在新衣服上剪洞用胶带贴上的手工衣物,有用油漆把新衣物胡乱喷涂的,喷的越乱的越艺术。巨大的镭射灯光在那间屋子里上下摇摆,巨大的雾气制造机把那间店笼罩在屋里,巨大的喇叭在屋子里轰鸣。
他们正以一种很新潮的方式把我拒之门外。
我往前走,前面是吃饭的地方。在这里买一大份炒菜是十块钱,把这一份菜分成十份,一份却能卖到一百块。我不理解,只想到宣传语里的那句“让那些少数派更高贵一些。”,一切又似乎合理了起来。我点了一份土豆炖牛肉,二十块。隔壁桌点了一份杂技土豆炖牛肉,两百块。我感到好奇开始盯着隔壁桌看,只看到同样的一份土豆炖牛肉放在了他面前,然后旁边那个小丑打扮模样的人在他旁边拍手跳舞。我感觉他们在以一种很新潮的方式来让我发笑。比如说把那些在海里游的在盘子里摆出翅膀和巨大的脚,在盘子里打出标语“谢谢你吃我。”,他们不在厨房里生火,在我面前点火,他们不在门口迎宾,在我餐桌旁迎宾。
我吃的饱饱的,觉得再也装不下别的东西了。
前面有人招手让我过去,说是要给我拍一张笑的照片,打算用一千张笑脸做成一张画永久留在大屏幕上。
我尝试了一会,挤不出一个笑来。他们说没关系,他们后期会处理的,保证我的笑容亲切而自然。
我看着不远处的大屏幕,有些脸已经在上面笑着呢。
亲切而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