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天生胆小。
像只孤独而敏感的病猫,我认识他时他也不善言辞,因为家里有个相对健康和看起来的弟弟,父母便把本没有分给他多少的关心也拿了回去。即便跟他相处久了,他也没有过多的言语,家里的弟弟结婚了之后,没有再给他张罗结婚的意思,也似乎没有人去上门说媒的,他好像在家里偷偷长大的人一般,村子里甚至少有人愿意提及他,就这么着,又偷偷地在影子里活了几年,父母开始嫌弃他在家里呆着碍眼,并不避讳地开始当着他的面数落起他来。
正好赶上村子里的护林防火缺一个人,给的钱不多,但是他的父母并不在乎,便张罗着把他送了过去。那天村里的人都像是有人出嫁赶着过来迎亲般出来看热闹,他在村子里生活了几十年,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生面孔,第一次知道村子里有这么多人,有的人三五个靠在一起立在那里,有的则是从巷子里探出头来看,他在这个村子里活了几十年,有一天,他要住到山里去了,却感觉自己像是重新活了一遍,屋子外的光景跟往常相比大不相同了,每一张鲜活的、光灿灿的在阳光下笑着的脸,都亲切而陌生。
他胆小而孤独,从人缝里往外挤。人们说话的吵杂声堆叠到了一起,越来越大。他弓起身子、低下腰用手盖着脸往外面走,彷佛自己做错了事一般。走到村口他才觉察出身后的声音渐渐散开了,大约人群是散去了,人们又开始各自忙活起自己的生活去了。前面的人在领路,他跟着在弯弯曲曲的坑洼泥路上往上走。
“这么大的山子,有什么好偷的?还得找个人看着?”
那人回头看了看他,咧嘴笑道:“这满山的树,不找个人看着,让人一把火烧了怎么办?不要说放火烧山了,旁边村里的人把树砍的差不多了,早就惦记上咱们村子的树了,让他们把咱们的树都砍光了,咱的子孙就没木头用喽。”
他低头走着,心里想着自己没孩子倒不用担心将来自己的孩子没有木头用,但是在山下他还有父母和弟弟,他们要生活总是要用到木头的。想到这里,他心里便觉得平添了些力气和勇气,感觉自己要做的是一件了不起的事。
两个人在山上走了大概半小时的路程,前面的人指了指前面山坡上的小房子对他说道;“那里便是你以后要住的地方了,吃的倒下每隔三天村里会有人送上来,柴火都堆在屋子角落里。没了你就去山上捡些回来,山上有口井还能用,去那里能打到水。”
那人说完便转身要往山下走。
他对着那人说道;“你不跟我一起上去看看吗?”
“我在这边呆了几十年有什么好看的?”那人说完转身往山下走去。
他转过身来,朝山坡上的房子走去。
推开一扇用木头钉在一起做成的门,整间屋子便映入眼帘了,房子里差不多三分之一的空间留给了土炕和锅,锅旁边的水桶里装作水,门口旁堆着捡来的木头。他把外套脱了,躺在硬梆梆的炕上,心想着这以后便是他的家了。
屋子里没有通电,晚上黑漆漆的,倒是有个手电,他闲来没事便到山上走一走,因为实在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了。我心里紧记着来时送他的人说的话,山上的树是留给子孙后代的,得提防那些外村人惦记。白天上山时他看到了邻村的那面山上成片的树桩在地上冒出头来,像是被一头巨兽一口一口啃食过了。
他心想着白天应该没人敢偷树,就白天多睡一会儿,晚上出来拿着手电出来巡逻一会儿。但是那些人胆子比他想的大多了,他白天躺在屋子里睡觉便隐约听到了山上有人说话的声音,他猛地起来,从屋子里跑出来,看到果真有人在山上砍树,便往那边跑一边跑一边冲着那群人吆喝,那些人看到他也不慌张,继续抽着烟一边说笑一边砍树。
他跑到他们跟前让他们停手,那几个人瞥了一眼瘦弱的他没理会他继续砍树,他跑上前去揪着其中一人理论,迎着那人的拳头被揍倒下了。他脑袋里一片空白,摸着地面撑起身子抬头看那几个人在对着自己笑。
那几个嘴里吐着烟咧着嘴对着自己笑:“别人让你看山,你只管躲在屋里睡觉就好了,你是哪根筋坏掉了,到这里坏我们哥几个的生意?你们村里这么多树,砍几棵又能怎么样?”
他爬起身来,用手抹了抹嘴角的血说:“这是我们村的树,是留给我们后人的,你们村子的树砍光了,就来偷我们村的树,天底下哪儿这个道理。”
那几个人见自己说不过,便上前凑过来打他,他被一人结实地揍在脸上,整个脑袋又是一片空白,他倒在那儿,感觉有好几只脚不停踹在他身上,就那么被踹了好一会儿,其中一人才对着其它人说停手,别真把人打死了就不好办了。
“真他妈晦气,今天遇到这么个愣头青,今天不干了,下次再看到我们几个直接把他剁了找个地方埋了得了。”
那几个人叫骂着走远了,他合上眼,脑袋里晕乎乎的,想要吐却吐不出来,弓着身子躺在那里干咳。
几天后,村长让他换身新衣服,几个人忙活着给他身上绑红绣球戴红花,一个人拿着杯子朝着他的头上喷了一口水,然后在那里给他头发做造型,还有一个人在旁边开始给他化妆,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两个脸红扑扑,有点好笑,他想笑,但是胸口有点儿痛。那些人对着自己忙前忙后,彷佛自己成了男主角一般,他坐在那里听着外面敲锣打鼓、人声嘈杂,心想着也许是谁家娶亲了。
他被众人催促着上台,他走上台去,村长坐在那里对着下面的人发言,他看了一眼没有他的座位,便按着旁边人的指示站在了一旁,下面的人看到他上台都开始哈哈笑了起来,他想到了镜子前的那个自己,顿时也觉得好笑,他也想跟着下面的人一起笑,但是他胸口疼的厉害,笑不出来,就把拳头攥得紧紧的。
村长坐在那里说道:“周围其它村子的树都砍的砍、卖的卖,我们村子因为山上的树木保护的好这几年一直是镇上的模仿标兵村,但是再好的绿水青山也得靠我们大家伙儿的自觉,也得提防别的村子的人惦记,别的村子把自己家的树砍的差不多了,就想着来砍我们的树,多亏了我们村的村民,看到别的村几个人在砍我们的树,自己一个人依旧英勇地敢于上前跟那几个人搏斗,虽然最终不敌对面严重负伤,但是最终还是凭着自己顽强的意志和信念把我们的树保住了。”
他站在那里老半天,不敢动,也不敢笑。
村民也在下面面面相觑。
“还愣着干什么?鼓掌啊。”村长拍着桌子说道。
下面的人这才开始争先恐后地鼓起掌来。
他此时也不知道该做什么,便也跟着众人鼓起掌来,但是胸口还是痛,只是见别人没有要停的意思,他便咬着牙忍着疼痛一直跟着下面的人一起鼓掌。
村长向下面的人摆摆手,下面的人便不再鼓掌了。
他立在那里喘着气,痛的汗都渗了出来。
村长接着说道:“镇上也在第一时间知道了这件事情,领导们表示了高度的关注和相当的认可,接下来有请我们的村民代表给我们村的模范颁发礼物和锦旗。”
下面掌声雷动,旁边走来几个人拿着锦旗和袋装的罐头、水果朝他走来,他看着上面都贴上了红彤彤的“喜”字,心情像是在草皮上奔跑一般开阔、明朗。
他一手拿着锦旗一手提着罐头、水果,村长走过来跟他握手合影,台下面的人鼓掌鼓的更热情了,旁边的人示意他对着镜头发笑,他对着镜头傻笑,一笑,胸口就疼的厉害。
他回到山上把锦旗挂在墙上,一进门就能看到,和他一起上山的人把其它东西放到他的炕上,还跟他带了一把镰刀一根铁制的长棍,让他下次巡山的时候带上,他谢过那几个人,看着那些人往山下走,他感觉自己累了,抱着自己的铁棍子便昏昏沉沉睡过去了。
醒来,也不饿,便在山上走了走,看到有几处树被砍下的痕迹,便知道这几日那几个人又过来砍树了,便心中暗下决心要让他们吃点儿苦头。
在屋子里待了几日,又在山上走了几日,那几个人没再来过,他以为那几个人砍了几棵树便不再来了,不想几日后,自己在屋里躺着便又听到山上有人说话的声音,他便拿起镰刀和铁棍往山上奔,远远看着是那几个人,那个人远远的看着他过去倒也不慌张,乐呵呵地在那儿等着他过去。
其中一人吆喝着上次没打死他,这次正好把他打死就地埋了。
他不对着那人言语,抽出铁棍便朝着那人头上砸起,那人没料想到,还没来得及反应用手挡一下,便被铁棍结结实实地招呼在脸上,当时就血伴着叫声蹦了出来,再一棍子下去,那人便倒在地上,疼的在地上边叫边打滚起来,他又朝着那人身上狠狠地抽了一下,便把棍子收了回去,拿出镰刀与剩下的两人对峙。
对面其中一个颤巍巍地在那里发抖,另一个装着胆子一边吆喝一边往前走“怕什么,他还敢劈死我不成。”那人径直走到他面前把头伸到他面前用挑衅地口吻让他砍自己一下试试,他也没再犹豫,镰刀顺着对方话音刚落砍了下去,那人便逃也似的朝后跑去,裤子也在一瞬之间被吓尿之后湿了,再也没有了先前那般勇气跪下地上便对着他磕了起来,一边磕头一边求饶,剩下那人也脚软了瘫坐在地上,一瞬间全然没有半点勇气。
他拿着镰刀在他们三个之间来回走了几遍,看那几人眼里全然没了先前那般恶意,此刻仿佛恨不得立马哭出来。
他对着那几个人说自己平时下手便没个轻重,下次如果让他遇到他们几个,下次可不确保只是让他们破破皮的程度,那几人不停地点头知错,承诺再也不会过来砍树了,临走前想要收拾锯子和斧头又看了看他,见他依旧怒目圆睁地盯着他们,便把东西放在那里,灰溜溜一瘸一拐的彼此搀着往山下走去。
他站在山上往下看,对面村子的山坡上那一片片树桩沿着他们走的路一直往前无尽延伸。
在那之后的几天那几个人便真的再也没有来过,上山给他送饭的人说他把隔壁村子偷树贼砍伤的事已经在村子里传开了,他看了看挂在墙上的锦旗,觉得这只是自己的本分罢了。
又过了几个月,山上依旧平静,他平日里没事依旧像往常那般在山上闲逛,他听着山下的路上有汽车的声音,便转身朝下面走去,前面开车的那个是本村的人,他问那人大白天没事到山上干什么。
“村长家里要盖新房子,需要些木头回去用。”
“山上哪儿有那么多木头,平时有些枯树断木我也拿来当柴火生火做饭了,到哪儿去找那么多木头?”
那人哈哈对着他笑“你是真傻嘛?这漫山遍野不都是木头么?这么多树,砍几棵又能怎么样?”
“树就是树,木头就是木头,树是留给我们后人用的。山上应该还有些枯树,我上去和你们一起把树砍了拖下来。”
“你是真傻嘛?拿枯木头盖的哪儿门子房子,都是村子里的树谁用不是用,赶紧别废话,跟我们一起上山砍树。”
他握着铁棍站在他们前面,“我是护林的,镇上给我发了锦旗,不是让我跟着你们一起砍树的,你们如果要上山砍树,我是不可能让你们过去的。”
“你这傻子还真拿鸡毛当令箭呢?你那破布锦旗是村里花五块钱买的,你还当个宝儿了?你不要忘了你这工作还是村长张罗着给你办了,你得罪了村长可没你好果子吃。”
他立在那里跟他们对峙,那几人在那里僵持了一会儿,从车窗里往外吐了口口水,调转车头回去了。
那天夜里他看到屋子窗外有火,有光,有人小声说话的声音,他盯着窗外,直到那火光渐渐远了,才安心躺下,看着那挂在墙上五块钱的锦旗,他手里依旧攥紧了铁棍,拥着冰冷的铁睡去。
往后的日子送菜的人只送些破烂白菜叶子上来,像是卖菜的丢在路旁的。送菜的人也不与他言语,把菜扔下便走了,像是他遭瘟了一般。想来也是,他接下来的日子不会多好过,他蹲下身子开始摘起地上的菜叶子来,有几片上面有清晰的脚印,想必已是被人踩过了。他把那些菜叶子摘干净后洗了几遍便干净了,像是新买的一般。
在山上吃了三个月菜叶子,带菜的人又像之前一般给他带菜了,他想兴许是村长气消了,再吃几个月菜叶子自己怕是身体真的受不了了。
几天后,他听到门外有车的声音,他料想是村长来了,一开门果然看见村长领着一个人过来了。
他招呼两个人进屋,他在地上蹲着,让村长和那人上炕,即便如此依旧快要把屋子塞满了。
村长笑着把脸转向他,跟他说旁边这人是李老板,打算在山里开个厂子。
他不解地望向两个人“李老板在山里开工厂,村长你那边同意就行了吧,到我这里干什么,我就是一个看山的罢了。”
村长依旧僵着脸挤着笑“你上次保护我们村子的树跟别的村子的人打起来的事情镇上早就知道了,护林这活儿不好再去找别的人顶替你了,但是李老板来了之后,咱们村便不需要护林员了,李老板跟我商议了一下,如果你同意的话,你去他要建的新厂子里看场子,村子里护林的钱照样给你,这样你一个月拿两份工资不比原来好多了?”
“咱们村子这么多树咋又不需要护林员了?李老板要在这边开什么厂子?”
村长抬起手来,用手摸了摸鼻子,在指缝里说了句“木材加工厂。”
“木材加工厂?从外面拉木头到山里加工?”
“不,就用咱山里的木头。”
“山里的木头?山里的木头用完了,咱们后代用个啥?我还当个啥护林员?”
村长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也跟着蹲在他的旁边“山上这么多树,砍了这一片,那一片紧跟着就长起来了,我们用现在的木头,子孙们用后来的木头。你弟孩子都多大了?你就不想着多挣点钱,将来娶个媳妇?”
他蹲在那里不说话,他抬头看向那廉价的挂在墙上的红布布,脑袋里回想着那一天自己跟全村人一起鼓掌的场景。
村长也看向那红布,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怎么的?喜欢那个破布?过阵子我给你买几十个挂你屋子里。等你有钱了你没有这块儿布,人家见了你也得对你鼓掌。”
他长舒一口气:“不好意思啊,村长,我这个人打小就蠢的厉害,我想了半天依旧是想不明白,既然人家上面给了我钱了,给的是我护林的钱,我拿着人家给我让我保护树的钱去给砍树的厂子看厂子?这不就是昧良心的钱嘛?还有你说的砍完这片林子,那片林子就长起来了。我也不信。隔壁村子的山上那一片片被砍完之后裸漏在那里的树桩子,我都看了,它们都死了,从芯里坏了,发黑了,从根上就开始烂了,再过几十年,它们只能烂在土里,不可能在那里生枝发芽。我想不明白。给子孙后代留一片荒山有什么意思。”
村长和那人再没说一句话,黑着脸从屋子里起身走了。
他低下头看着脚旁的土豆、白菜、洋葱笑道:“以后怕是吃不到你们了。”
他起身把墙上的那块红布拿下来,盖在身上,他左手拿着铁棍,右手拿着镰刀,平躺在那里,他觉得他把自己这一辈子要说的话都说完了,他觉得自己此刻浑身都充满了力气,他不怕那山里最暗处的鬼、最凶猛的野兽了。
村子里几天后知道,他在水井旁打水时不小心掉到了井里淹死了,村子里的人本来都准备好假装哭一场的,见他妈依旧像往常那般跟来人说笑,也便不再端着了,又都回到了往常那般。
下葬的那天,没人哭,有人在憋笑。也实在是没有可以跟着他一起陪葬的东西里,便有好心人把他的铁棍子和镰刀一并丢了下去,又有人找来了之前他的锦旗说是他之前最喜欢这个,众人听了便哈哈笑了起来。
他的上方充满了欢乐的气氛。
有人把锦旗丢到了他的棺材上。
他躺在那里,棺材左边是铁棍,右边是镰刀,那块红布也盖在他的身子上面,他觉得自己又有新的力气了,不怕地下最暗处的鬼、最凶猛的野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