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片海是属于他的。
那一小座岛也是他的。
岛上的食物只够他每天果腹和维持活着的状态,他每天经可能的保持不动来把能量消耗降到最低,海鸟每天在他头顶飞过,海风每天吹着他的周身,阳光每天都通过他屁股下的沙子让他感受到热量。
有时候他甚至把自己想象成一个椰子树,把脚变成根扎到土里。他每天排斥去做任何事情,他觉得所有的事情无非都是无聊的消耗他能量的复杂仪式。虽然他有大把的接近于无限的时间。
他不能在天空中翱翔,不能在海里潜泳,不能把脚扎进沙子里假装自己是棵椰子树,他肌肉松弛,神情涣散,他的眼屎快要把他的眼睛封死了,在封死之前他不屑于抬起他的胳膊,因为他此刻还能从缝隙里看到外面的世界。
他坐在海上小岛的沙滩上,倚着一颗巨大的椰子树,在某一天,一颗巨大的椰子由于自身成熟和重力的影响下掉下来之前,他还是安全的,他还可以倚在那里闭着眼,脑海里自己倚着椰子树在小岛上旋转,小岛在海里不停旋转,整片大海在地球里旋转,而整个地球在宇宙里旋转或是不转,都无关紧要,在宇宙里它渺小的像粒沙子。
他发现自己不管狼吞虎咽的进食还是慢悠悠的进食,自己所摄取和消耗的能量几乎是相同的。他身体的肌肉已经几乎快要不能支撑他托着自己的下巴假装思考问题了,在他遥远的记忆里,他曾是一个体面人。在一片海上,在一座小岛上,在他自己的房子里,他也曾经营着自己的家庭,他曾有过一个妻子,有过一个奔来跑去的女儿,也许养过几条狗,黑色的、白色的、或者黄色的,时间过得越久,一切越在脑海里显得不真切了。
也许一切都是假的,是他在这个巨大而渺小的荒岛之上因为无聊而编造出来的荒诞故事。他记不得他是如何独自一人来到荒岛上的了。他像是用谎言给自己编织了一座荒岛,一座巨大的把过去隔绝在外面的牢笼。他每天都坐在那里面等待死亡,又不忘每天摄入必要的食物和水。他在封闭的圆形和正方形里,在地平线上,在垂直的椰子树下,在海浪的潮汐声里,包裹在阳光的虚情假意里,脚插在细软的沙子里。在海风里老去,在海风里磨去棱角,他在那里坐在沙子上睡去,扮演着死亡时的自己。
一切荒诞极了,他醒来时环顾四周,自己此刻身处一个无人荒岛之中。他在那里缓了好一阵,才意识到自己此刻还是人类,而不是作为小岛的一部分融到了一起,他试着动一动,此刻自己的骨头与骨头的缝隙似乎都已经被锈注满了,他开始摇晃起自己的身体,他的身体发出了咔咔作响的声音,他的身体满满从蜷缩着的屈曲状态开始伸展开来,他动摇了他自己,体内的血又开始流淌起来,冲刷起布满水垢和蛀虫的血管来,灌注到干涸的、干裂的、干枯的、干燥的嗷嗷待哺的肌肉里,那些枯萎的、被抽丝剥茧地解剖开来的、那些已经看起死了的、那些在那里毫无意义地花枝招展的、那些之前萌生了新芽然后满怀着希望而死去的、那些坚定被砍断了也不流血的、那些眼瞎把枝条伸到暗处在那里扎根发芽的、那些坚信着自己可以绽放的、那些坚信着蛇鼠也可以开花的、那些个在荒漠里把根系往最深处死命往下钻的、那些嘶吼的、奔袭的、那些青春的、那些坚信着沙漠里也可以开花的、那些从最阴暗的角落里出生的、那些被不允许活的、那些在阳光下只敢笑却躲在影子里哭的、那些自由的、烂漫的、在土里徜徉的、那些同他一般在沙滩上沉睡、在阳光里沐浴、在海风下苏醒的毛发们。
一切都荒诞起来了。他像是冬眠结束的蛇一般开始醒过来了,他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巨大的战争,浑身冒汗。然而他不过是伸了伸懒腰,挣扎着从那里起身,他起来了,头有点发晕,他环顾四周等待着体内翻滚的血、奔涌的浪平息下去。他有些渴,他觉得他在此之前很久就已经渴了,他在自己渴的时候睡去了,在梦里追逐着河流,跳进河里饮水,他在自己渴的时候在想别的事情,很多陌生的在光影下晃动的人都背对着他往前走去了,他在渴时,也不想喝海水,他在饿时,也不想吃沙子。他晃晃悠悠地在沙子上走,在草丛中的水潭里喝水,水从他的喉咙流到了他的体内,他全身都喝饱了,打着饱嗝。他在阳光下已经呆了足够久了,此刻他又在有阴影的树林深处躺着,像之前那样一动不动。他觉得走去哪里也无非是这样,外面的世界也无非是这样。一切都好像是罩在一个巨大的蛋壳中一般,想着岛外面的世界,想着海的对岸的另一座孤岛,想着孤独的人聚到了一起,在餐桌上咀嚼着彼此的孤独,蛋壳里孵化和重复着每一个梦,聚集着各式各样的人,蜗居着各式各样的孤独。譬如他每天都在做着不同的梦,醒来还是同一种的巨大空虚感。巨大的向外延伸的蛋壳,大到足以让人相信它没有边际,大到足以让人觉得它是不存在的,没有人害怕它有一天会破掉,会坏了,会有新的东西从里面孵化出来。
孤独的人们眯着眼假装自己睡了,周围的人也都假装睡了,翻着身子胡乱说话,躺到身子发麻也不想起来,都在等着第一个起身的人。
他跟他们并没有什么不同,有时候他醒了,但是觉得纵使醒了也无事可做,便闭着眼假装自己依旧睡了,他便在醒着的时候开始做梦,在梦里追逐着某个背影,然后稍微一动又从梦里惊险。
他忘了自己第几次在这个海岛上睁开眼,他清了清眼屎,一切又像是之前一般重复着。这岛上有他所熟知的一切。他睁开眼,醒来,在这个岛上走了一阵子,觉得身体好多了,试着跑了两步又停下来了,他的身体像是还在沉睡,他的肺像是刚刚苏醒,他在这个海岛的巨大受精卵里苏生、死去。周而复始。
一切像是关于他和蛋的故事,他躲在各式各样、各种型号的蛋里,既感到安全又压抑,岛上有艘船,还没烂,一直停靠在岸边那里,他可以选择回去也可以选择留在这里,他可能死在海上也可能抵达另一个海岸,他关于过去的所有回忆都可能是假的,有些人有可能是真的,只是他脑海里的妻子在那边可能是个农妇、娼妓,可能是别人的妻子,她此刻可能在喝酒操着粗鄙的话骂人,海的外面有着无比宽广的世界,相比之下这个小岛更像是一粒没有名字的沙子,他不选择出海,也不选择留下,他不做任何选择。他还活着,他已经死了。
他死了,依旧知道在暴雨时找个地方躲雨,他确认过无数次这个岛上除了他没有别人,他依旧习惯了找个有掩体的地方方便。他死了,他每走一步就更确定自己离死亡更近一些了,眼前自己所能做的一切都无非是苟活于世,除了让自己活着,眼前所能做的一切都是徒劳而无意义的,没有新的价值产生,没有被剥削的必要,在这个只属于自己的岛上笑吧、呼吸吧、醒来或是死去。去做任何可以做的毫无意义的事,然后毫无价值的死去,成为岛上的一颗石头、一棵树、一个行走的睡着的机器,一个怯懦的躲在阴影里的野兽,一个巨大的人类文明的弃儿,一个在窗外徘徊的瘦弱尸体。他即将死去,在天空下,在沙滩上、在树和石头的影子里、在海上、在飘在海面上的船舱里、在自己无止境的梦里,在白天结束之后的某个夜里。在这个岛上,以任何不被别人记住的方式死去。
他依旧在椰子树下歇息,那天天气很好,阳光把整个岛晒暖了。
他在某本书上看到一颗苹果从书上掉下来,砸到了牛顿头上,然后他发现了万有引力,感谢上帝。
一颗椰子从树上掉下来,砸到了他的头上。
两个蛋壳同时相撞,裂开。
他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感谢万有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