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回家时，母亲正在一如既往地查看他的日记，一边翻着看一边用另一只手拿着东西吃。

　　曲奇饼，他讨厌的。

　　他走进了自己的屋里，，没有开灯，关上门，他盖着被子，觉察到屋外人走动的声音。

　　门被打开了，母亲探进来的头，看到了黑暗里的他，又把头摇回去，关上了门。

　　门外没有走动的声音，她此刻应该还在门外，把头贴在门上听里面的动静，他想着自己此刻是否应该故意搞出一点动静来。

　　门外是远去的脚步声，也许一会儿她还会回来。

　　门没法从外面锁起来，门没有锁的必要。

　　他盖着被子，他裸体。

　　现在想想，母亲是从何时开始“偷”看他日记的，也许“偷”这个词用在她身上不太合适，现在她每次都是光明正大地在他面前看，有时还想着跟他探讨里面的内容。这令他时常有种作呕的感觉，这种感觉哪怕过去了许多年，依旧没有被冲淡。

　　即便如此，他的门依旧没法子上锁。像是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

　　他时常提醒自己，母亲只是没有安全感罢了，但是直到现在也没有适应这种生活，他感觉自己心中越来越开始充斥着名为“孤独”或者“恐惧”的怪兽，正一点点吞噬取代自己。他时常觉得自己对于生活有种苍白无力的体验感，像是沉浸在别人的游戏一般，以至于潜意识里他总保持着一种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态度。

　　这让他想起了他的上一个女朋友，他跟她曾有过一段甜蜜的回忆，他也曾幻想过他俩婚后的生活，事情的发展开始让母亲再一次手足无措，也许她依旧害怕着有一天有人把他从自己身边抢走，她与她在每一个可以谈话的间隙谈话，与她在每一片略为平坦的土地上战斗，她嘶吼、呐喊、她声嘶力竭、歇斯底里，她把他撕扯着碎片，然后一片片夺走，但是也只有这个时候他才会知道母亲是在乎自己的。

　　从父亲走后，她似乎失去了所有关于生活的勇气。

　　从那以后他时常感觉到自己的脑袋里轰鸣。那是关于战争所描述的飞机和坦克的声音，那是战争中被夺走一切的人的哭声，那是他所能回想起的一部分，那是他的全部，那是他过去某一时刻心脏跳动时所带来的呼吸，那是关于曾经的那个活着的自己。

　　现在他总感觉自己有种跟过去剥离的巨大落差感，他总觉得现在所经历的事情在过去某个时间都重复经历着，自己像是在别人的人生中扮演主角，从一场失落走向另一场失落，从一座荒芜的山丘爬向另一座荒芜，他已经渐渐不再对电影院里即将上映的电影有所期待了，原本喜欢喝的咖啡也开始越来越敷衍，一切好像都变了，唯一没有变的兴许只有他自己。

　　夜深时，是别人的狂欢。

　　当他进门时，客厅的灯半开半关般的亮着，那是一种近似于关闭的亮度，像往常一样，他就着微弱的灯光向屋子里走去，向着黑暗走去。他从母亲房门旁走过，他不确定她此刻是否睡沉了，她平时总以一种介于睡与醒的状态休息，有时候经常会在睡梦里突然惊醒。他再往前走，走到自己的房间，把门关上，因为没办法从里面锁死，它此刻也介于关与开的状态之间。

　　他在黑暗中走到房子中间，脱掉衣服，把自己裹在了被子里，屋子里静得可怕，他听着自己的呼吸声，他瞥见窗外的灯光闪烁，疾驰而过的车子把光带进屋里又迅速暗了下来，今天他似乎又难以入睡了，每次当他脑海里不断重复着快点睡去的想法时，大脑却又会因为不断的重复刺激而慢慢变得兴奋起来。闭着眼，睡不着，然后时间再把这个过程不断地往后推迟，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觉得自己是睡着了，他的身体正沉浸在一种若有若无的状态中，仿佛自己撑着木筏在黑暗里泛着月亮光芒的湖水里往前划，也许再往前划一会儿自己便会睡过去，与此同时，他只觉得此刻自己身体也浸在湖水里，就那么飘着，不冷也不热，不好也不坏，他开始模糊地意识到此刻的自己只要稍微在水里一折腾或者喊出来，自己便会立刻从这种半梦半醒的状态中惊醒过来，之前做的努力便前功尽弃了。他在湖水里用手捂住自己的嘴，不做任何声响，不做任何动作，他觉着湖水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他慢慢地往湖底沉去，意识和身体都沉沉的，向着黑暗里去。

　　在脑海一片黑时，他进入了睡梦中。

　　当外面一片光亮时，他醒了。

　　在湖底做了一晚上的梦，还是累。

　　房门此刻正以留有一个缝隙的倔强虚掩着，他在睡前隐约记得自己把门关死了。倒也不打紧，一扇没办法锁死的门本就没什么意义。

　　他推开门，向着屋子外面走去，母亲依旧在餐桌旁边坐着，她每天都会等着他吃完饭之后才去吃饭，她坐在他旁边一言不发，看着他一口一口把饭吃完。然后才起身去锅里把自己的饭拿过来。

　　他向着外面走去，今天外面天气不错，向往常一般好，他挤上公交车，在人缝里吐气。

　　他赶在上班时间前到公司，其他人也大致是这个时候跑着到的。他们也同他一般对于生活有着半推半就的默契，总觉得卡着上班时间到公司，留给自己私人的时间便会多一些。他们偶尔会在下班之后约着去聚会，他拒绝了他们的几次邀请，他们聚会的时候便也不再问他了。

　　倒不是他回去有什么别的事情可做，单单是因为他在与其它人私下里相处时，内心里总会莫名萌生出一种难以名状的孤独感。他们喜爱唱歌，擅长谈吐，而他更喜欢坐在角落里看着周围的一切，仿佛自己是个局外人一般。

　　那感觉不好也不坏，像是在无聊的名为生活的枕头里填充的絮状填充物。

　　下班时他们跟他打个招呼便一同走了。

　　他便同往常那般走在每天都要重复走的路上，相同的沿街音响里播放的声音，相同时间段等待公交车的人，相同时间段放学了在路旁等待着绿灯的学生，相同的事情不断重复地填充着自己的生活，无趣且必要。

　　沿着熟悉的路走下去，推开家门。

　　打开灯，饭在桌上，母亲在隔壁房间看电视。

　　他把食物塞进自己空虚的胃里，母亲似乎听到了他回家的声音，调小了电视机的声音，他应付完晚饭，起身。

　　隔壁房间传来声音“今天过得怎么样？儿子。”

　　“跟往常一样。”他像往常那般回答。

　　他继续走，走进房间，发现昨天自己翻开的书又被放回了原来的位置上，桌子上，屋子里，床上，衣橱里的一切都会在新的一天变成昨天的样子。

　　这一切，依旧是，那么的，令人。

　　作呕。

　　他没有脱衣服，躺在床上，也没有盖被子。

　　他盯着天花板，天花板盯着他。

　　起身，他又拿起了自己昨天翻看的那本书，费了好些劲才找到昨天自己看到的那页，他在那页纸上折了一下,又把书扔到了桌子上。躺在床上无事可做，仰面朝上，翻来覆去。

　　他躺在那里，光照在他身上，他觉得自己正在经历一场很现实的梦境。他平躺在那儿，觉得床此刻比往常还要软、还要轻，他的身子正往下陷，他想着招手呼救，他想着扒着床单自救，他想着大声呼喊出来。

　　他想着，也许是他太久没有睡一场好觉，以至于，他在醒着的时候做梦，做梦的时候又在觉得自己似乎是清醒的。此刻他睁开眼，视线慢慢从模糊变得清晰，他看着光晕斑斑点点地铺满整个房间，整个屋子都满满变大了，铺开了，平整地像快饼瘫在大地上，他看见书桌上的灯亮了，城市里的汽车和马路平铺在上面，在上面闪着灯飞驰。他看见了桌子上的书都被打开了，一个个像长了翅膀一般散乱地堆叠在地面上。城市外面的光像是长着手一般从外面把窗户打开了，光和风透了进来，风卯足了劲把屋顶掀飞了出去，整个上面空荡荡，整个夜空都在他的面前闪耀、旋转。他看着飞机正从城市上空的巨大云层穿行而过，看着在楼与楼之间夹缝飞行的燕子在他的上方一晃而过。他感觉到从身下发出的大地巨大的呼吸声，感觉此刻屋子里被风灌满了，带着远方泥土气息的空气直往你的鼻子里钻，房间里的，门，被人从外面打开了，几个人挥着手向他点头示意，有几个人在旁边吹着号，打着鼓，气氛突然变得欢快起来，其中两个人把门卸了下来，前面有个人指挥，后面两个抬，门被抬走了，只留下一个洞在那里。房子里的风通过那洞跟外面的空气交汇到了一起，他听着远去的吹号打鼓声还没有彻底远去。窗外，透过玻璃，城市散发的巨大灯光把整个屋子都照亮了，没有灯，这个屋子依然亮着。

　　他愉悦极了，没有要睡的意思。

　　第二天，他醒来，觉察出自己昨天夜里似乎又做了一场怪异的梦，他起身，发现自己没有脱衣服，脱鞋子。被子在旁边平整地叠着，灯亮了一夜。

　　门依旧在那里。

　　他推开门，饭菜放在那里，不会说话，不会跑。

　　他低头吃着饭，母亲问他昨天晚上睡得好吗。

　　他低着头，不会说话，也不会跑。

　　推开门，房门依旧冰冷，街上是依旧忙碌而陌生的人。

　　他鼓足了勇气，把脚踏出去，感觉一切都不那么真实。

　　他望向远方，那些个张牙舞爪地伸展的路，无穷尽的车从尽头呼啸着涌了过来，他在这个城市生活了三十年，他觉得这个城市好陌生。

　　他又快走了两步，想在上班铃声响起前赶到公司去。

　　到站点的前几秒钟，他要坐的那班公交车开走了，他立在那里，对着公交车挥手道别。

　　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错过这个时刻的公交车。

　　他不知道下一班什么时候会来，他在那里等待。

　　脑袋里，上班的铃声响的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