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朋友,当你读到这里的时候,我已经死了,在别人未曾死的年纪。
刚开始时,我同你们一样满怀着希望,像是坚信花园里的每一朵花都能在大地上开放,那时,我还同你们这般年轻。
我的青春开始于工厂夜以继日的流水线上,我的血液流淌在那些运转的传送带上,我开始迷信着年轻时吃苦是对于人生的历练,直到我有一天病倒,整个人在医院的白色天花板上地转天旋。
我开始意识到我不是一件商品,不是一个机器,不是一头围着磨盘日复一日在黑暗里行走的牲口。
抱歉,在你我相识之前我已经死了。
之所以选择死亡这种形式终结自己。
我只是觉得自己不该以目前这种形式在这里落灰、发霉、腐烂,不该以死的形式活,更应该是活的形式死。
我在过去了的无数的黑夜里吃透了寂静,吃透了那冰冷的机器周而复始的运转,吃透了那些跟着机器融到了一起的毫无生气的人。我似乎,总觉得自己与他们不同,我总尝试着想在这里放声呐喊!但,我与他们,又有什么不同?我怎就知道此刻他们的心里不在呼喊?
我们在不停歇运转的大时代的机器旁彼此对视相互不言语,我们在周而复始的传送带和运转的齿轮和松动的螺丝上把根系纠缠在一起。我们是冰冷的铁,毫无感情的机器,我们是不会犯错的左手和右手,我们是卑躬屈膝的腰,我们是喉咙里永远吞咽着的火,我们是嗓子眼里永远的渴。我们是陈列在流水线上的商品,我们是镶在机器上任人拆卸的螺丝钉,我们是愤怒的皮囊。我们是逆来顺受的脖颈,我们是锤子,我们是阶梯。
我们是别人想要我们成为的一切,我们却不能成为我们自己。
此刻在我面前的,只不过是一个巨大的熔炉,你跟我都将倾泻而下,融进这灼热的钢水里。我们都将死去,在我们十七八,或者将死的年纪。我们都将重生,被铸造成新的模样。我们成了铁,成了中空的高楼大厦的骨架,成了过街天桥上人们踩在脚下的钢板,成了行乞的人手里的碗,成了铺在地上的席子。我们都将成为有思想对着别人咆哮嘶吼的围栏,不知疲倦的时钟上的指针,在巨大城市轰鸣声响起时四散而逃的白鸽。在此之前,我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落脚,搬到了厂子里,三年过去了,这个城市依旧如同我刚来时那般陌生。我在这座有着巨大围墙的城市生活,在它吐着烟圈的高大烟囱下呼吸,在人均几平米的宿舍喘着气,在从头武装到脚的工作服里扮演着别人眼中的自己。我像个机器一般立着,我在工作,我在呼吸,我在睡与醒之间挣扎,我在清醒与麻木之间痛苦。我按照他们说的那样完成工作。他们不用把我的头按在机器上面我也能顺利完成工作,他们不必像修理机器那般拆解我。我只会病不会死,我只会拖着疲惫的身体矗立在那儿。当我死了,会有新的人替代我,站在那里。那些人站在那里看着我,看着我们。这是他们全部的工作。他们不必站在那里,机器也会运转。他们不必站在那里我们也不想说话,我们早就卷进了机器开合的嘴里,被旋转的机器拧成了铁丝,盘成了电缆,成为了巨大机器生产线上的一部分。工作时我们不能思考,不工作时思考又要剥夺我们的睡眠。每一次失眠都像一道巨大的突兀伤疤。给第二天工作着的我们带来巨大的苦痛,就那么苍白的漫长地熬到下班,等到下班了,再拖着身体,往回走,到几平米的世界去,走一段很漫长的路。
此刻,我收拾起自己的东西来,把它们平整地放到一起,我把地面打扫干净,把钉在墙上的窗帘拉开,阳光透过高墙似乎第一次照进这间屋子里。我离开后会有新的人进来,同样年轻,同样的对未来满怀着憧憬。我把自己没看完的书放到了床头留给了他,我把自己在这个城市没做完的梦留给了他,我把自己那个还可以在夜里发光的灯留给了他。我把剩下的属于我的全部打包带走了,我在这个城市的一片荒地上挖了个坑把包裹埋了下去,我在上面撒了些向日葵的种子,盖好土,向这个城市的街道走去。
我坐上公交车,看着人们穿着光鲜亮丽的坐在那里,小孩子们在笑,大人们沉默。我看着窗外,汽车从天桥下俯身而过,窗外的一切都亲切而陌生,大城市的街道整洁而华丽,没有高墙围堵,可以自由聊天。大白天也可以倚在椅子上做梦。走在街上没有人在背后催着你快点走,想上厕所时也不必抬手跟人汇报,我走进一家服装店里,店里的人对我笑脸相迎,我买下了一身新衣服,我穿着崭新的衣服出去,像外面的人一样,我把旧的衣服装到了袋子里,我把它放在这个城市的某个角落里。我抬头看见,天桥上的人在桥上往下看我,我看着高耸入云的楼和楼在云层里交会,我看到了这个城市所有远去的车辆,又有新的车辆满载着怀揣希望的青年来到这座城市了,他们下车时,两眼还泛着光。
我坐着电梯缓缓而上,我看着窗外渺小的人和车辆,我看着自己缓缓而上,像是在云里吐气,我沿着幽暗的楼梯缓缓而上,我来到楼顶,我看着脚下的人和车辆成为了黑点,我坐在那里,拿出烟,点着,看着它闪着光冒着烟,我吸上一口,抬起头看向上面,这是这个城市最高的地方,再也没有东西可以挡着不让阳光照进来了,我坐在那里,吸了吸烟,这上面的空气很好,从四面八方吹过来的。我忘了自己多久没有像此刻这般自由的呼吸了,彷佛整个人又重新活了一遍,呆在上面好极了,但是我不能在上面生活,这个城市原来是这样,不用像机器一般也能活。我起身,体内机油涌动,我走到楼顶旁,所有的齿轮都开始咔咔作响,我把这个世界的灯关上,我看不见了,我往前伸手,似乎在找寻着光亮。我向前踏了一步。
一个螺丝钉从高处缓缓落下,像羽毛一样轻,像石头一样重。
是的,就到这里了。我的故事到这里无非是结束了,像你听说的那样,我无非是死了,生理性的死。像一小堆无声的土,像一小块擦不干净的油污。他们躲到了阴影里,开始笑了,一边笑一边饮血,想想也还有些后怕,他们也曾这般喝过我的血。现在好了,我从高高的地方飞了下去,在窄窄的路上倒下,不似高楼倒下那般轰鸣,不似飞灰一般无力。听到“噗通”一声,我知道我的躯体一件死了,再也没有力气动。我的血在外面流淌、变黑、干涸,他们此刻不再对我有任何贪图了,他们嫌弃的从我的尸体旁边走过,他们西装革履,一尘不染。我在那里仰面朝天,以那种姿势保持不动,换来了一场求之不得的长眠。
没有你们所想的那么坏,我在我死的地方死去,我在这里把镶在这个世界天空穹顶的灯关停,我与这个世界和好了,现在我正沉浸在一片祥和的黑之中,在黑暗之中我闭上了眼。
我抹去了我在这个世界所留存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