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叹尘
莫道峥嵘便无情,方寸慨歌罢三军。
关山越尽无归处,自将作缚入囵圄。
月对残梅老黄昏,竹困枯井避青云。
御风踏尘纵千海,破镜何须再重引?
——白渊
既出行宫,白渊便换回了原先“燕九孤”的装束。此刻已至子时,夜凉星稀,月无光,大风乱卷无人街道,繁华的洛阳因天子的莅临而宵禁,寂寥便也生发而出。
若是无人,再恢宏的风物也徒有荒凉。
东行数百步,正是乘风客栈。
至于白渊身为镜霜城城主,又是听雨楼贵宾,为何不去听雨楼住,其实也无非是为了保险——作为越朝最大的情报网络系统,又是商帮话事处,自然有人盯梢:哪些人来,都清清楚楚。虽说那日龙虎山下戚若水已看出“燕九孤”就是白渊,但却不敢声张。因为白渊在江湖中的威望实在无可比拟,他假意失踪,“天元”都处处碰壁,若是让天下人知道他重新现身,正派武林必然士气大振,届时更是机会甚渺。
所以白渊并不打算住在听雨楼中。
不过此时他却后悔了。
只因他看到一人,一个似乎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一个让武林第一人胆怯的人。
他们对视了一眼。
接着白渊压低自己的斗笠,不断摩挲着衣袖。
他感受到她走近了,然后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我可以坐在这吗?”
白渊没有抬头,本想拒绝,但话到嘴边却鬼使神差成了:“无妨。”
“你认识我吗?”她说道。
“天清教教主南烛,当然晓得。”
“不,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不知道。”
言罢,南烛怔怔地看着白渊,后者依旧不敢抬头。
“你很讨厌我吗?”她说。
“没有。”白渊连忙回道。
“那你为什么一见我走过来就压低斗笠,而且到现在都不愿抬头?”
白渊沉默了一会,抬头看着南烛,嘴唇微动,欲言又止,最后只有一句:“没有。”
“你叫什么?”
“燕空行,字九孤。”
听了这话,南烛原先如星辰般的明眸忽然黯淡了许多。
“九孤兄,你听说过白渊吗?”
“略有耳闻。”
“嗯,”南烛点了点头,“这是我十年来第一次出碧罗天,一路上听说了不少江湖轶事,有些是我早就知道的,还有些是我不知道的。
“就像有人说我曾是白渊的侍女,还说我是……我是白渊的心上人。可我在碧罗天从未有人与我提起过。九孤兄,你说这是真的吗?”
白渊哑然片刻:“或许吧。”
“唉——”南烛无奈地叹了口气,正是含辞未吐,气若幽兰,“我感觉我好像忘了许多。每次听到那些事、看到一些人时都会觉得熟悉,可是、可是就仅此而已了。我想回忆一下那些事情,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愈记不起来了愈要想,有时能想起来一点,但更多时候却是想到头疼还是一无所获。”
“我倒觉得无需回忆,既然记不起来,那便是天数。天要如此再施为也无法子。”
“九孤兄难道信命吗?”
“信。”
“可若是万事万物冥冥之中都已注定,那我们何须再去作为,等命运到来安排一切不就好了吗?”
“话是如此,”白渊顿了顿,“但或许我们如今的所作所为也是命中注定的一部分。我信命,可不到最后,又怎能知道自己的命究竟如何呢?
“况且,过去的人也未必一直好。世事更迭,人心挑剔,有多少人能在暴雨狂风后还是那个人呢?都是无常的,不必执着。”
“不对,”南烛摇了摇头,“有些人是这样的,那是因为他们不懂自己。但有些人则不一样,或许狂风暴雨毁去了他们的衣衫,折磨了他们的面容,于是风雨后他们要么衣衫褴褛,要么换了一身新的打扮,叫人恍惚。但他们永远是他们,不会改变的。”
白渊默然,静静思索。
客栈内的人寥寥无几。旁边一桌人吃完,唤来昏昏欲睡的店小二,结账走人;另一桌同样如此。于是一楼就只剩下了白渊与小二。
白渊不语,只是看着南烛上楼的身影。
他也曾无数次思考若是再见面会是怎样的光景。而如今真见着了,却又是从未设想过的情况。或许的确就是命吧。
白渊转头,望着紧闭的客栈大门,感到一阵寒风拂面。
白渊目光一凝,俶尔眼射奇光,以雷霆之势戟指贯穿了店小二的咽喉。
再定睛一看,哪有什么店小二?不过是用木桩稻草做的假人罢了。
“燕老弟果然是风采不减当年啊!”一个消瘦的老人一手拄拐一手拿着烟枪伫立在木门大开的客栈入口,笑着说道。
“原来是温老爷,”白渊假意笑道,“不知今日找上燕某所为何事?”
“想找你的人是我。”这时,从门外走进一人,一身黑色鎏金锦袍裹身,身姿挺拔,肩膀横阔,面容淡然而肃杀,长须更添老辣之色。身后跟着两人其一着紫衫,使鬼头九环刀,正是侯轻;其二着黑色夜行衣,相貌冷艳,秀发散拢——名为唐念淮,实际上就是前文在雨夜中追杀臧不顾未果的那个女子。
“阎承阙?”白渊皱了皱眉,旋即笑道,“不知所为何事?”
“戚若水已经告诉我了,白渊,你不用再装了,”阎承阙呵呵一笑,“今日前来,也不过是为了做笔大买卖——望白大侠接受。”
白渊见他知晓自己真身,也不惊慌,从容道:“说来听听。”
“以命买命。”阎承阙不紧不慢,“用你的命,换南烛的命。”
“你就……”白渊正欲周旋,猛然间瞳孔一震,一股钻心的痛在身上蔓延开来。只见他微微弯腰,脸上冷汗直流,却未发出一声哀嚎。
“久闻白大侠精通五毒教的镇派功法‘百毒秘术’,寻常毒药虫蛊都是无用,因此阎王特带我来用出本命蛊。”一旁的唐念淮缓步上前,“这条‘噬蚕蛊’与我同岁,用精血喂养而成,入人体后,先吸食尽内力与真气,再蚕食精血。中者大多痛不欲生,自裁之鼠辈不在少数,还能有白大侠这般姿态者,真是世间少有。”
白渊忍住剧痛,一言未发,竟是率先出手向阎承阙攻去。后者笑道:“若是平日,我自当惧你三分。但如今你已中蛊,又何惧哉?”于是不避不让,以掌相对。顷刻间交手,阎承阙堪堪被震退,眼中流露不可思议的神色,心说这白渊武功究竟是何等水准,接着一声令下,侯轻、温老爷见状也来参战。白渊以一敌三,一时竟不落下风。四人就此缠斗数十回合,倏地三道银光闪过,白渊手中连发三根银针,阎承阙急忙躲闪,不想这针却不是冲着他来。再定睛一瞧,唐念淮、侯轻已然倒地,脸色苍白;而温老爷就没这么好运了,银针直接刺入脑髓,当场毙命。
“沧远的暗器‘苦海无涯’果真传给你了。”这时门外又走来了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男子,第一眼看去会觉得和蔼,但多看一会儿就会发觉泾渭分明之处——正是“天元”大当家戚若水。
他进门,先是看了看断气的温老爷,叹息道:“可惜,他若是死了,温家就算是失了。”
这时,身中蛊毒的白渊终于再也没有气力战斗,一下子瘫软倒地。
戚若水看了看他,嘴角扬起一抹诡异的弧度:“没想到你还有中幻术的一天,想必是看到南烛心乱了,这才给了我们机会布置蛊毒。原先就和你说过:太上忘情。你本就不是凡夫俗子,奈何受制于红尘?也怪不得别人。如今你的内力已被吸干,我念在从前相识一场,就让你痛快些,免得被食尽精血,不然届时尸体干瘪,倒也辱了这一副好皮囊。”
言罢,一掌轰出,直指白渊心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