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搞丢了自己的睡眠。
只是最普通的一天,突然他头顶的天空落下一个炸弹 ,周围都变成废墟。他坐在那里,口袋已经破洞,领带在他脖子那里打结,他一点也不体面,他从路旁捡起一个收音机,打开收音机,他从中得知刚刚落在这里的是一颗原子弹。
一颗原子弹刚刚在他的脑袋里绽开了,他的脑袋没有破。他瞪大了眼,他以为自己刚刚已经睡了,一切又回到了原点,也许从一开始自己就是在一个巨大的圆形操场上奔跑,所有的努力无非是让他回到原点那里重新出发。直到此刻,他仍不觉得是自己脑袋出了问题。
巨大的铁轨在操场上铺好了,他心想着好极了,有了铁轨自己能更快一些,于是他便欢快地在铁轨上面跑,他觉得自己越跑越快,他看见自己的双腿上下起伏着,他想着太好了,他比世界上跑的最快的人还要快,周围一群人围着他,拿着闪光灯对着他拍,他丝毫不觉得累,只觉得自己的脚越来越快,眼前越来越亮,眼前能看到的是模糊的墙,他也不怕它了,只管往前跑。
眼前突然开阔了,都是光亮的白色。这是在地下。他抬头看,果然看到上面是结实的岩层,密密麻麻的的铁轨在上面交会在一起,火车像是蜈蚣一般满载着煤在他头顶呼啸而过,所有的车,所有的铁轨都往一个地方聚集,那里咧着口张着嘴,所有的火车都跑了进去,这让他有些十足的勇气害怕。
他站在巨大空洞而毫无意义的光亮白色地面上,他想这是虚假的,他是在梦里。
他睁开眼来,他刚刚没睡,却做起了荒诞的梦,他又再一次闭上眼,他确定自己困了,黑暗再一次笼罩了起来。他觉得自己的意识沉到了海里,但是每一根手指的活动却在脑海里无比清晰。他觉得自己正往一片巨大的黑里沉去,自己不能动,也不能思考。
他坐在椅子上朝着金字塔般的坡面上逆着往上滑行,他感觉整个身子仰着朝上,整个世界一片黑,全什么都看的清,他被椅子推着来到坡顶,然后缓缓地从上面冲下来,他走在一级级向上的台阶上,两旁皆是无尽的黑,他看着四周彼此连接,左右上下起伏的台阶,不停地往上走,不知道去哪儿,只管走,他的眼睑沉沉像是睡着了,在梦里打着呼噜,打着哈欠,他想他是睡了,手和脚开始像石头一般沉重了。
他睁开眼,又回到了现实里,脑海里还蔓延着困意,只是不困,眼睛明亮的在眼里发光,一颗子弹在他的脑袋里炸裂,他头的一侧开始隐隐作痛,打开灯,屋子里立刻像是白昼一般明亮了,他没有闭眼,丝毫不觉得光亮让长久深处黑暗的自己觉得不适,他干脆坐起来,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座新垒好的坟,他从床上下去喝水,又在灯光下坐了一会儿,无奈的把灯关上。
房间恢复了之前的黑暗色,他清醒极了,开着窗外巨大而光亮的月亮,想象着一只巨大的天狗能够把它吞下。全世界都暗下来才好。他想象着时间不早了,自己该睡了,他越想睡,脑袋越清楚。
他不记得以前的每个夜晚自己是怎么睡过去的,他的一个开关似乎是坏掉了,他清楚的知道自己此刻想睡,他感觉自己意识逐渐模糊,一半身子沉下去了,另一半身子飘起来了。他的眼皮很重,大脑里的公路四通八达,数以万计的车辆开着灯在路上跑来跑去。
巨大的拖着巨大石碑在地上行走的人,怜悯的在水里安息的乌鸦,缠在一起如同蛇般在水里蠕动。一口吞下太阳,把它吐到湖里。一排排的树倒下,胡乱插在田间的路灯一同亮了。巨大的泥房子,墙壁开始裂开,黄红色一望无际的大地也跟着开裂,从泥与土的缝隙里一张嘴、几张嘴、一望无际的嘴正在开合着。他想此刻应该下点雨吧,于是整个世界都开始下起了磅礴的大雨,他站在雨里一直淋着,也不觉得冷,他伸了伸胳膊。
再次睁开眼。
刚刚的一切不像是梦,因为他并没有睡,只是闭着眼,脑海里像是放电影般放映着东西。他闭上眼便感觉像是关上了一扇巨大的门,在里面牢牢地把门锁上,但是一睁眼一切又形同虚设,他一次又一次从虚假的梦里挣脱出来,每一次都跟上一次一般清醒,他看着时间一往无前地往前走,继续躺下闭着眼装作自己睡了,还是起来坐在那里,假装自己死了。
他沉浸在一片祥和而荒诞的黑暗里,睁着眼和闭着眼都处在黑暗里。他的意识的一部分已经在另一个空间睡去了,剩下的一部分意识守在门外不敢睡去。他身处一种莫名的恐惧之中,他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此刻自己一个躺在巨大的没有边际的床上,小半个身子埋在床里,他感觉整个床都飘了起来,在同样宽广、阴暗、泛着亮光的湖水之上。他不想着睁眼,想之前无数次睁开眼一般,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他在脑海里催眠自己“你是一根羽毛、你是一颗浮石、你是落在湖面的灰,你是沉入海底的鱼。”
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再一次变轻,也再一次往下沉去。旅途的终点是幽暗的不见光亮的海底,他想着,不,他不能想任何东西,在半梦的状态里他闭上眼,往下沉去。他的意识越来越轻,身体越来越重。
他看见数不清的野兽在荒原上狂奔,他看着奔驰的吉普车喷着烟,碾着土。纤细的扭曲着的绿色枝条在开车的那人脚下盘曲着而上,越长越大。他看到一棵棵巨大的树光着脚在荒芜的平原上奔跑,他看着石头垒到了一起,他看到自己身下骑着一只猎豹,骑着它在平原上狂奔。他觉得自己此刻应该很轻,他松开抓着猎豹的手,自己果然便飘了起来。巨大的飞艇升空,数以千计的气球飞起,人们彼此对视着笑着鼓掌。白鸽飞动起来,人们对着鸽子拍照。巨大的火箭升空串入云层里。耳旁的收音机传来声音“这是我的一大步,也是未来的一大步。”欢呼的人群在太空之中放烟花。
一只鱼在波纹里张嘴吐泡,宇宙大爆炸。
旧房子开始着火,光着屁股发着光的人从屋子里跑出来,四处逃命。他混在他们之中,身上没有着火,不知道为什么也跟着跑起来,他想着这太不真实了,一定是梦。
想到这里他便又醒了,在黑暗里吐气。他清晰的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他看了看时间,已经午夜过后两点多了,他感觉自己已经在一片看不到尽头的路上走了很久,他不觉得困,他不觉得头痛了,他更加清醒了,像是在黑暗里赤裸着身子,他更平静了,更荒芜了。他觉得自己的呼吸苍白无力,再闭上眼躺在那里,也只是浪费时间而已。
整个世界都一片黑,其它人都在沉睡。飞机时不时地从头顶飞过,巨大的轰鸣声并不让他感到厌恶,他此刻毫无睡意,闭上眼脑袋里便开始不停的想东西,巨大的收割机并排着在他的麦田里开过,所有金黄色的麦秆都被吞吐着喷到外面,一枚接着一枚导弹从天空上滑过,落到地上,留下了一个一个深坑。
他坐在深坑里,爆炸声和焚烧衣服的味道让他更加清醒了。
时间被拉长抽离融到浓重阴沉的夜里,他开始回想自己以前是怎么入睡的,他记不起来,像是每天吃过的平常不过的饭一般,他幻想着躺在那里像以前那样,倦意上涌自己浸到海浪里,跟浪融到一起沉沉睡去,他办不到,此刻他的倦意在他的头顶在他的脑袋后面泛着小浪。有人把他的倦意藏到了盒子里。有人在他的脑袋里开了个洞,有很多东西跑出去了,又有好多东西涌进来了。他闭上眼,奇怪的事情便开始串连起来了,马既可以在陆地上奔跑,也可以在天上或是海里。每一块脚踩的地方都可能凹陷、隆起或是漂浮起来。
他总在这些接近于梦的幻灯片放映中,潜意识里想着自己此刻一定是睡着了吧,一想到这里,一切又戛然而止,所有的脑海里的画面都停了下来,他的眼前一片黑,不睁眼他也知道自己有回到了原点,像是一路上用着各种交通工具往前走,饶了地球一周,又回到了出发点。
他闭着眼,没有愤怒,只感觉体内充满了荒诞的满足感和苍白的无力感,他现在脑袋里没有了关于时间的任何概念,只记得自己不久之前还坚信着自己已经睡着了,然后是一次次瞬间睁眼带来的空虚和不真实感。他想着自己之前也是在这种不断重复的煎熬中睡去的,他曾是一棵树,一片躺在河上的叶子,一个悬在空中的羽毛,一个不存在的存在。
他闭着眼,今夜也许他以半梦半醒的状态一直熬到天亮,也许会在某一次虚假的睡眠里把自己混进去,此刻依旧是漫长而绵延的晚上。清醒对于他来说算不得可怕。
可怕的是夜依旧是无穷尽的,他在今夜或许可以睡去。
然而接下来,下一个夜又将无止息地涌来。
他闭着眼,静静地躺在那里,再过一段时间,不睁眼代表他睡了,睁开眼代表他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