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青荷和徐忆君望着脚下,昏暗幽黑,目不可测。
顾青荷道:“我们下去看看。”
徐忆君道:“下面深不见底,这些机关又繁琐异常,多加小心。”说罢他伸出一只手。
顾青荷望着那只手,想到元修明所说:“从今往后,能牵着你的手的只有我一人啦。”一时愣在那里。
徐忆君见顾青荷的手迟迟未到,回过头来,看到的是为难的脸和躲闪的眼神,他忽然意识到什么,收回手,说道:“对不起!那你……”
“我跟着你。”
徐忆君点点头,纵身跃下,沿着叶轮,如鹰般滑下。顾青荷沿着紧邻的那片叶轮滑下,片刻功夫,二人来到了轮轴中心,又沿着另一片叶轮如此滑下,又跃上另一个轮轴,几翻如此,很快便来到了涧底。
二人轻轻地落到地上,下面干涸无水,上面覆着许多精铁所制轨道,镶嵌在地上或沿石而上,轨道上面许多手腕粗细的铁链,一条一条的纵横交错。
顾青荷和徐忆君抬头向上看去,只见那些轮轴大小相错,高矮不一,功能各异,依稀能见到碗口粗的铁链缠绕其中。中间一座高塔巍然屹立,它们之间唇齿相依或铁链相连,其复杂简直令人头晕目眩,其雄伟壮观令人啧啧称奇。
二人双目交汇,都露出不可思议的眼神。
徐忆君道:“若不是来到这里,又怎会相信这世上竟有如此复杂庞大的机关。”
顾青荷道:“虽复杂,却井然有序,我伯伯真是奇人。”
徐忆君笑道:“与他相比,我徐忆君真不配江湖中这些虚名。”
顾青荷道:“古往今来,可能有许多像他这样的奇人,一辈子痴迷于一件事,做一件事,却一生不被认识,要么生不逢时,要么就是不可被外界知晓。总有人说列土封候,出将入相,方是赢万世之名,建千秋之功,可在我看来,这些固然可敬,但建千秋之功岂凭是一人之力?被载入史册的人固然如星光灿耀,可那些默默无闻者,亦功不可没。成功有偶然性,这些偶然性难道不是这些默默无闻者一点一寸在旁垒筑吗?没有这些人,他们如何登顶?”
“名利之心皆有,只有真正的匠人,才能以匠心铸万世功业而无怨无悔。他们无欲无求,唯一所求,不过是浇铸自己的心血以达成所愿,所以他们甘愿平凡和默默无闻,每个人的选择不一样而已。和他们相比,我们真是俗人。”
顾青荷笑了笑。
徐忆君道:“我说得不对?”
“也没什么不对,只是我觉得俗人没有什么不好。俗人有七情六欲,俗人有所爱所关心之人,俗人有柴米油盐,推已及人,才会悲天悯人,才会感于疾苦,归根结底在于‘食人间烟火’。
“那些不食人间烟火的人,仿佛在云端,俯看众生,高高在上,定人生死,枉顾道德,冷血无情,要么成隐士,要么成杀人的武器。名家大家是人,只关注一家老小生活的也是人,也许在旁人看来,他们格局不同,一个非凡一生,一个平凡一生。可在身边的亲人看来,他们都是这世上最重要的人,比天还大。”
徐忆君道:“你又想起溪云山庄,梅花山庄和光华寺那些无辜惨死之人?”
顾青荷道:“这只是我看到的,还有我们没有看到的。你没瞧见元修逸制的那些人不人,鬼不鬼的铁面人吗?”
徐忆君叹道:“人各有志罢了,他们想要的是一番大业。世上不平事何其多,我们能做的也有限。”
“善不分大小,能助人,哪怕是一饭之恩,也许都能改变一个人的一生,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的。有什么,有什么比能好好的活着,更重要的呢?那些欲创千秋大业之人,枉顾人命,与禽兽何异?最可笑的是,他们自认为自己做的是大业,能改变世界,其实少则几年,多则百年,都不过是一抹云烟,一抷黄土,一阶荒草而已,可笑可叹!”
徐忆君本想问她既然这么不赞同,为何还要帮元修明找紫微剑?话到嘴边他还是咽回去了,答案他知道。他也知道,劝她无用。
他见顾青荷神情忧愤,怕她再想过往的事,笑道:“顾大善人说的当然有理,只是大多数人不能免俗罢了。”
顾青荷见他拿自己说笑,也笑道:“徐大俗人无需妄自菲薄,我去过‘一片天’,那里的房屋许多都被修缮,许多人都有了安身之所。”
徐忆君笑道:“只是微尽绵力而已。”他顿了顿,忽然脸色一变,“你去过‘一片天’?你何时去的?”
顾青荷怔了怔,说道:“很久之前,我也不记得了。”
“你是去找我的吗?”
顾青荷转过头去,不说话。
徐忆君想到什么事,走到她身前,猛地抓住她的手,“啊!是你!多年前,我在‘一片天’,看到一个身影,我一直以为是你的魂魄,后来知道你没死,我以为是我喝醉了,做了一个梦,其实不是,那个身影就是你,对不对?”
顾青荷被他突如其来的逼问弄得不知所措,用力挣开他的手,逃了开去,说道:“我真的不记得了。”
“一定是你,我肯定那个身影就是你,那个身影在我梦中出现无数次,我不会认错!青荷,你告诉我,那人就是你,是不是?”
顾青荷被他看得无处可藏,静静地站在那里,却不知该说什么。
“真的是你!当初你找过我……青荷,你……”
原来顾青荷跳下石林时曾对他说过,如若有来生,定不负他,可当他再听到她的消息时,竟是她要嫁给元修逸。他一直以为顾青荷从未将此话当真过,心里从来都没有他,如今知道原来她曾主动去玉屏镇找过他,他怎能不高兴?
往事历历在目,他这颗飘在迷雾中的孤舟仿佛看到了一缕阳光,将裹着他的重重迷雾撕开了一道口子,可这缕阳光转眼消失,那道口子又轰然合上。他心花怒放,又心痛如绞。
顾青荷道:“徐师兄误会了,我只是听说徐师兄要做丐帮帮主,前去祝贺,只是后来有些事情,不得不提前离开。”
“不得不离开?不得不离开……” 徐忆君心中喃喃道。
两团火包裹着两个人,两人的脸在彼此的火光中明暗交错,一闪一闪的火光,在这无边的阴冷和幽暗中,显得如此微弱,无能为力。
“徐师兄……”
“青荷,”徐忆君打断道,“其实你我之间无需这么生分。如果我们出不去了,能在一起的日子也就这些,如果我们能出去,能相见的日子又有多少?”
顾青荷的身体僵了一僵,抬起头望着他,忽然想多看他一会儿。
火光下,徐忆君的影子远远地映在对面硕大的高塔上,长长的影子被分成一节又一节,支离破碎。
顾青荷忽然感到害怕,她不知道害怕什么,只觉得痛苦揪着全身,她只想逃离这里。
“我们再到处看看吧,希望能找到出去之法。”
她见徐忆君站着一动不动,说道:“你不是说不要轻言生死吗?我们一定能找到出去的路的。”
“你真这么想?”
一阵沉默后,顾青荷道:“做人确实不应该轻言生死,因为真正的死亡从来都离人不远,只是那些人很幸运,没有被命运选中罢了。”
“你能这样想便好,无论什么时候都要好好活着。”
顾青荷笑了笑道:“可许多事情也由不得我们,命本在天,他给我什么,我都只能照单全收。”
徐忆君走上前,静静地望着她,说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顾青荷抬头望着他,他的目光还是一如即往的温暖有力,她笑了笑。
“相信我!”徐忆君道。
像一点星辰坠入他的眼中,漆黑的眸子光润柔脆,如梦如幻,顾青荷笑了,眼里也有了光。
“这里并无什么特殊,我们走吧。”徐忆君抬头往上看去,说道,“你先,我在后面跟着你。”
赤蟒鞭在空中晃了几晃,几个纵跃,顾青荷跃上了巨轮,徐忆君在下面看着,才明白为何徐思寻会说黑衣姐姐带他荡秋千。
他气沉丹田,双足一点,沿着巨轮而上,又沿叶轮攀登而上,几个纵跃也来到了轮轴之巅。顾青荷见他身法利落,舒阖俊逸,比之前更胜一酬,暗暗高兴。
二人站在轮轴之巅,顾青荷忽然想起顾仁所说,望向前方,说道:“你还记得伯伯说过的话吗?先帝之所以选这里建这个兵器铸造坊,还是因为那个。”
她指了指前方,幽光中,前方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出。
徐忆君道:“我们去看看。”
几个纵跃,二人来到最后一个轮台上,这个轮台由五个轮轴够成,上面有一个平台,站在那里,依稀可以看到对面那堵墙的模样,墙体平整,上面苔藓斑驳。
顾青荷想跃上那面墙,发现无落脚处,便作罢,她拿出赤蟒鞭,一鞭挥在墙上,纹丝不动,可她总觉得这面墙体不对劲,哪里不对劲又说不上来。
“忆君哥哥,我总觉得这有些不对劲,你看出来了吗?”她仰头四处张望,头顶上除了岩壁,还是岩壁。
徐忆君见她又开始不自觉地喊自己“忆君哥哥”,心中流着一股暖流,又见她总要装作与自己生疏,心中暗笑,说道:“我也觉得有些奇怪。”
“哪里奇怪?”顾青荷回头望着他。
“这里幽深黑暗,我们在这里查探了这么久,却没有看到一只蝙蝠。”
顾青荷皱了皱眉头,那种声音,她真的不想再听。
“不仅如此,这地下河到处都有水,为何这里会没水?”
顾青荷见涧边几点火光,怕元修明等久了,说道:“我们先回去把这里的发现告诉他们,再从长计议。”
原来元修明远远的看到深涧那边两点火光在移动,知道是顾青荷和徐忆君二人。
火光一会儿近在一起,一会儿远远的各在一旁,一会儿深入涧中,一会儿又飞了上来,他脑中忽然想起顾仁所说的话,“我想先帝之所以选在这里还因为它!”
为何他会说那句话?那里是什么?将这里当做兵器铸造坊确实是极好,矿石矿料可通过水路运往这里,制造好的兵器也可以通过水路运往外面。溪云山庄面积千顷,可以建造仓库,囤积兵马。这里三面环山,一面临水,地势隐秘,铸造坊又隐在地下,自是极佳的选择。
可为什么他要建这些机关在这里呢?这些机关之大,之重,之繁,之巧,见所未见。这其中一定有不知道的东西,可惜仁先生当时只是不语。他为何不语?
“紫微剑出,日照神光”这句话是何意?梅老庄主也曾来过这里,这里定与梅家有关,那梅花诺的秘密必是关于紫微剑,这里定与紫微剑有关。
为何这里会与紫微剑有关?莫非是紫微剑才能开启这里的机关?
“啊,定是如此,可先帝为何大费周章建这样一个规模浩大的兵器铸造坊,还命黄岗修建了那样一条地下河道,花费这么多能工巧匠这么多年的心血,还要让仁先生等人奉命守护?”
元修明想着想着,见远处的两点灯火由远及近,慢慢又走到了一起。
他慢慢站了起来,缓缓朝深涧走去,江流川等人见状,也跟在身后。
几人来到深涧旁,便见顾青荷和徐忆君在巨轮上几个纵跃,如双鸟般朝他们飞来。
元修明的目光在他二人身上游移片刻,落到顾青荷身上,她在他身边轻轻地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