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又是谁的墓？”我漫不经心地走近它，“怎么没有立个碑？”
森慵懒地躺在一旁的草地上，缓缓抬起右手朝我打了个招呼，唇角挂着淡淡的笑。他平日里总是冷冰冰的，我很少见他这样笑过，即便有，多半也是轻蔑的笑。
过了很久他都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感到有些无聊，就也在旁边坐下了。
不知他今日为何能沉下心来在湖边小憩，我饶有趣味地打量着他。许是躺得久了有些疲累，他一把拉过我垫在身下的深红色呢绒布，然后换了个姿势继续躺着了。
弯起左边的手肘撑在绒布上，支起了大半个身体，那双没有波澜的眸子也渐渐垂落下去了。我的目光便重新回到了湖面，湖面倒映着晚霞的残色，很多抹艳丽的红被暮色的黑打乱，一层灰叠加了另一层深蓝，不一会儿，天空里和湖面上便什么也没有了。
“是小影的。”他说，“她永远地留在了那场战火中。”
“什么？这……不！这不可能……我们不是守住了地下城的入口吗？她怎么会？”我整个人就像挨了一记闷棍，这样突然的袭击只让我觉得有些不知所措。
“我不知道，在计划中她是可以安全离开的，可是……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坐起身，迷茫地望着面前的湖水。
“她用力地挣开我的手，就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那样，迷失在了山涧的迷雾之中。”
“你流泪了？”我惊讶地看着他，因为我很少见到异族的人哭泣。
“是吗？”他揩去了那些泪痕，“从某个时刻起，我的眼睛里会时常流出这个东西，不过我更情愿是从身体中流出血来，因为对我而言，流泪比流血要疼得多。”
“你是赤泉的英雄，总是在战场上威风凛凛，又怎会怕痛呢？”我知道自己的话有些刻薄，但还是这样说了，似乎是为了小影的死而埋怨些什么。
我听见森苦笑了两声。
“英雄？呵，可我却连试探她的心意都不敢呢，我是所有人眼中的勇士，却唯独是她面前的懦夫。”
“为什么不敢？是你觉得她根本不爱你吗？”
“自由这个词在她的日记本中出现过两百多次，所以我不知道她选择放手，究竟是因为我还是因为自由。”
于是，我的眼前便浮现出小影的样子来，我开始回忆起那天放风筝的场景。
“它自由了，我们应当为它感到高兴……”
小影的话在我耳边回荡。是吗？是这样吗？我也应该为她感到高兴吗？
“你应该给予她自由的，她并不是任你圈养的宠物。在人类的世界中，自由比生命还要重要得多。”
不知怎的，我终于说出了这句话，也许是小影借我嘴巴说出来的，而森的眼底深邃得就像面前的这湾湖水。
“为了种族的繁续，异族人经常会去人类世界抓一些孤女进行交易，我正好有段时间在调查此事。那便是我第一次见到她，她浑身上下脏得就像一只掉进泥潭的野猫。”
“她和同伴一起被装进了木质的囚车里，其他人都在哭，只有她在角落里安静地抱膝坐着。有时哭声太大了，所有人都会遭到一顿毒打，别的孩子会跪下哀求，她只是恶狠狠地顶着面前那个挥鞭子的人。”
“我也没有办法，为了找到那些据点，我只得跟着他们走了一路。我的部下们总是问我这个孩子会不会是个哑巴，我便也对她产生了十足的好奇。”
我淡淡地舒了口气，原来这就是一场情感的开始了，却也是一场悲剧的开始，始于好奇。
命运抛下的诱饵总是各式各样，仅仅让两个人相遇就会掀起一场巨大的风暴。
“然后呢？你就把她带回来了？”
湖的对岸闪现着几丛灯火，是一群侍从们提着灯靠近了。
“所有人都知道，我的马术很高明，就连驯马的技术也是一流。一开始，我只把她当作是一匹难以驯服的烈马，我想看到她奔溃的模样。人和马一样，只需要攻破了他们心里的那道防线，往后便会服从于你。”
“可是人和马不一样！原来你从一开始就错了！”我有些生气，“即便是马，也有宁死不屈的！”
此刻的森除了苦笑还是苦笑，脸上没有第二种神情。
“是啊！可那又怎样？终究是我明白得太晚了，一个自诩高贵的种族是不会对他人感同身受的。”他的眼底又泛起了一阵湿意，像起雾的湖水。
“人类啊！有时脆弱得不堪一击，有时又强大无比，无论我怎样折磨她，却始终无法让她低头，她的性情和墨梅白雪一样地孤傲。然后，我便开始囚禁她。”
“你要知道……将一只向往自由的飞鸟永远地困在笼中，是击溃它的最佳方式。”
我再也听不下去了，真想把他扔到湖里冷静冷静。
“简直是太过分了！你这是咎由自取！自讨苦吃！好在上天也会惩罚你，它赐予了你无限长的生命，又让你永远地失去了她，这便是最残忍的惩罚了！”
“可是诺啊，你不懂，你也不懂。”
“懂什么？”
“爱这种东西是突然产生的啊，就那一个瞬间，恐怕连我自己也没能反应得过来，它就悄悄地在我心里发了芽，生了根。”
“我不懂……那样一个微贱的人类到底有什么值得我在意的？难道仅仅只是为了看她向我认输？向我流眼泪？可最后，我为什么要把自己的眼泪也搭进去了？”
“直到洛山放火烧了马场，我才发觉自己已经彻底地离不开她了，可我仍旧不懂这种感觉是什么。索性就这样吧！我告诉自己，我总归是不可能放她走的。”
这时候，我突然想起莲曾经说过的话。
“人的情感，是拯救孤苦的良药，也是摧毁生命的日光。那群深受魅惑的族人在接近人类之后，毫不犹豫地饮下那杯爱情的蜜羹，最后却将自己永远地迷失在黑暗之中。”
森的话打断了我的思绪，但了解了因果的我逐渐不耐烦起来，我只好将头伏在了膝上。
“我开始让她走进外面的世界中去，可这个时候……战乱却要开始了，伴随着她的……早已不再是新奇的体验而是无穷的危险。”
“只是多派了一些人保护她，她却觉得那是监视，无论我怎样解释，她都不再相信了。我知道，是我亲手造成了这副局面，也是我毁灭了她最后的信任，你说得对，是我咎由自取。”
“你们赤泉的人，可真是奇怪啊！”
“怎么？”
“你们似乎总是掌控不好时机，在该对一个人好的时候偏偏对她不好，又或者……是对其他人好……”
“什么？”
“没什么？随口一说罢了！错一步是错，慢一步也会错，就和下棋一样！”
“那人类呢？也都像她那样倔强吗？像她那样永远不低头、不服输吗？”
“少数人吧，他们都是人类中的勇士。不畏强权，坚守内在的自我，即使付出生命也要保全自己高尚的灵魂，我想，人类赞许的勇士精神或许就是这样的吧！”
“这些……都是谁告诉你的？”
“我的老师！人类老师！”
“真好啊！我也想当人类了，这样的话，等再次遇到小影的时候，我的灵魂是不是就更能靠近她的灵魂了呢？”
我无法回答森的问题，因为就像他说的那样，我其实什么也不懂。
“在我们的概念中，通常会认为人类世界的死亡很可悲，那里就是一切的终点，而我们拥有无限长的时间可以看遍沧海桑田。可直到现在我才明白，没有了爱，无尽的时间就成了无尽的孤独。”
“后来，我常常一个人坐在山顶等待着繁星坠落，我知道……我又开始想她了。因为在她离去以后，我的生命中就缺失了一种可以让时光变得短暂的东西。”
湖的对面又有一排灯火闪过，那簇淡黄色的光映在了我们眼中，像星星。
恨灰中 复燃起的爱火
不该相识 又何必相逢
昨日之敌 今日的情人
即使彼此间 两情悦服
战争的箭矢 终将侵袭
天堂和地狱 只是一瞬
黎明再次变作了 混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