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一只笨拙而疲倦的老狗,在前面的山坡上爬到一半又翻滚着滚下来了,我看着它滚到了坡底,在那里躺着大口喘着气,我以为它死了,我以为它可以那样一直装睡地睡去,它又爬起来了,又向那个坡子上爬去,不出意外的,它又从坡子上滚下来了,这条老狗已经太老了,老到除了记得自己要往坡上爬,再也记不得别的事情了,可是啊,孩子,不要去取笑一只固执的老狗,不要去取笑一颗冰冷的从山坡上滚下的石头,我也无数次从那个山坡上滚下,依旧满怀着对你的憧憬爬起来了。
我看到一片平静的海,孩子,在此之前,我已经忘了自己多久没有看海了,孩子,我看着那些年轻的生命在海边绽放着开出了花,我看着那些被抱在父母怀里的孩子,忍不住哭出声来。我望向一片海,一片空虚的,广袤无边的海,我看着在海边奔跑着的青年和那些对着周围一片好奇的孩童,我想着太好了,他们还没有被浸泡到冰冷的海水里,还没有被冰冷的浪冲刷着身体,但是啊,孩子,他们会去的,会像你我一般忍不住地奋不顾身地跑过去,把身子浸在海水里,眼前的浪总是渺小的,平缓的,那些早就谋划好了的、蓄意已久的浪才是骇人的、冰冷入骨的,我在海边打着哆嗦,像是刚从水里拎过来一般,像是海风把我刮透了,有些冷了。
我看到那些成年的狗成群结队地追逐着一只幼犬撕咬,我不是第一天看到它们这样做了,但是我也发现了规律,哪怕再小的一只犬,它们也不敢单独上前撕咬的,它们得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才有勇气去撕咬,它们得把罪恶感分享出去让更多的狗参与进来,这样它们才有勇气,它们撕咬着 那只幼犬,在巷子的角落里,在影子里,等它们胆子大了,便敢跑到大道中间追着人撕咬,你一跺脚,它们便都丢失了平添的勇气,灰头土脸地跑走了。
我看到那些忙碌的、奔走的、睁着眼睛睡觉的人饥肠辘辘,那些大腹便便、扯着嗓子吆喝的、喝着茶水谈经论道的、劝人向善的、坐在轿子里教人努力奋斗的一个个都把吃不完或者没吃的食物扔给了猫狗。他们吃饱了,起身坐到轿子里,被抬到人群中间,一张嘴便是要别人不计个人得失的,吃饱了的带头吆喝,饿着肚子的跟着鼓掌。
我看惯了那些扯着嗓子在教室里喊着的孩子了,看惯了那些到了下班时间不敢下班盯着电脑屏幕熬时间的人,看惯了那些成天只会作报告会和参加酒局的大人物,看惯了那些成天祷告劝人向善的人,看惯了那些自己穿着破烂对着别人的衣服指指点点的人,反倒再没有先前那般的厌恶感,只单单觉得这么多形形色色的人搅合到一起,太过拥挤了。
我对成为灯塔毫无想法,也不想着伸出手来去抓住那深陷泥潭中的千千万万只手,我不幻想着那些绕着圈子走的人有一天能跳出圈子来,也不奢求着自己能够从芸芸众生之中跳脱出来,我只是有一天心血来潮跑到海边,看到那些年轻人在海边奔跑,心想着有一天你也可能像他们这般成长起来,然后再经历一个你所不认识的世界。
到那个时候,你会对我说点什么呢,孩子。
我看着海涨潮了,海平面升了又降,那些在海边奔跑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我看着来往的车辆把路上的基石碾碎,碾出大坑来,我看到路面塌了,一整片一整片的路沉到了地底,修路的用铁板盖在上面糊弄了好一阵子,又把泥和土填了进去,然后假装路修好了,来往的人也假装路好了,走在上面,直到有人崴到脚了,就又把土挖了出来,找个铁板盖了上去。一切又开始平展地铺开来,变的缓慢而祥和起来。内心里慌张无比的人扯着嗓子吆喝,地痞流氓都衣着鲜亮地聚到一起张嘴闭嘴地讨论起生活、品味、格调来,没有做错事的人像是做错了事一般成天躲着怕见人,光着身子跑的人最快乐。
一棵棵已然长好的树被放到了提前挖好的坑里,人们把它们拉直,把土埋上,拿了钱再把它们挖出来,他们把树磨圆了削平了,盖起了房子,我跑上前跟他们说盖什么房子,有的是房子没人住。他们说那都是别人的房子,都上锁了,哪怕放在那里烂掉也是别人的房子。我问那些没上锁的房子呢?他们说没上锁的房子没有窗户,在田地里盖楼房吓唬麻雀。村子里的人挤破头往外面跑,外面的人没房子,村子里的房子没人住,粮食堆满仓的时候,粮食便宜的要死,粮食蔬菜吃不完,钞票挣不了,现在忙着去挣钱了,土地荒废了,种地不会了,钱挣的不见多,粮食蔬菜开始吃不起了,一大片土地几个人住,一小点地方一大堆人挤。
我看着走在我前面光着膀子扛着工具在夕阳下发光的人在吆喝,我快跑几步跟了上去,我看着他们走在泥泞干结之后的路上,路是夯实的,他们的脚印也是夯实的,我跟在他们身后躲进他们的影子里,他们回过头没有看到我,便继续往着前面走。我看着那些骑着自行车前后首尾快要接到一起的车队,我看着他们一边蹬自行车一边发笑,我跟在他们身后,他们转过头问我要去哪里?我问他们你们呢?他们继续往前蹬,回答我道到前面去,去上班去。我便停了下来,我知道我跟他们不是要到一个地方,他们便那么笑着消失在了前面。我在那里等着,看着骑着摩托车的青年后面载着人呼啸而过,看着灯光昏暗的旅馆里在里面沙发整齐坐着的小姑娘低着头玩着手机,看着公交车里挤满了人,人们都看着脚下随着汽车晃啊晃。
我不在那里等待下去了,那里也没有可以搭载我的车了。于是乎,我便开始走了。是了,前面便是路,越来越新的路,越来越新的房子,太阳斜照在初生的城市上,他伸了伸胳膊,越长越大。是了,车子也越来越快了,我不看清那些疾驰而过的车子里面的人是哭还是笑。人也开始越来越快了,一开始是走着,然后便开始跑了起来,我试图追上他们,也跟着跑了起来,我丢了半条命,追上了他们,同他们长成了一个模样,我问他们要去哪里?他们彼此看了看,感到莫名其妙。
“知道去哪儿就打个车直接过去了,就是不知道去哪儿才跑呢。你一跑起来,别人便觉得你知道自己去哪儿,才会有人跟着你跑起来。你这人真奇怪,你看跟着我跑的人有这么多,没一个人问我去哪儿?去哪儿有什么意义吗?跑起来就行,跑起来就好起来了,这么多人堵在那儿了,不知道去哪儿就没法上车啊,不在那儿待着也不知道在哪儿待着啊,就那么着,我带着他们跑起来了,跑起来吧,跑起来病就好了,也不乱琢磨事儿了,我从哪里来啊,我要去哪儿啊。你都没工夫喘气你还有心思想点儿别的吗?你如果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就跟我们一起跑吧。”
听到这里,我便停下来了,大口喘着气,我再也跑不动了,我不知道此刻自己到哪儿,眼前的一切都跟我来的时候不一样了。我似乎来到了巨大城市的腹中,满怀着澎湃的莫名的激情,充溢着每时每刻都能融入到某个节日当中的美好心情,哪怕是陌生人也会勾肩搭背地跟你在音乐的氛围里跳舞,空着的、不拉货物的马车在广场上奔跑,所有的店铺都像是星空般挂着小灯,在城市广场中央用绳子拴着的是巨大而空虚的热气球,人们围着火光跳舞,西方的、东方的、传统的、现代的节日都一股脑子抖了出来,趁着现在狂欢。拉着小提琴地在秧歌队里穿行,再喝下一杯啤酒天便会黑,劝酒的太扫兴被赶走了,你看给他倒酒的这位仁兄多憨态可掬,来吧,接着倒上这杯和下一杯,今夜他俩便成了亲兄弟。巨大的欢呼声在外面响起,他们像是往肚子里灌满了酒,他们也在吆喝,熟悉而陌生。迷糊之中,每个人都牵起了手,有的玩尽兴了彼此搀扶着回去,有些则还没有又去了别的地方,第二天,他们彼此从各自的地方醒来,又成了孤单的个体。紧跟着有人去报案,有的丢了钱包,有的丢了内裤,有的喝多了在广场躺了一宿,有的前一晚把胃里的东西吐干净了,又找了个店在里面吃东西。
我从那个广阔而狭小的广场离开了,热闹的人群早就散去了,店家们又准备好了新的招牌,又为了新的节日准备了新的仪式。
这城市的人们像是一生只活一天一般,每一天都重复着新生活,往前走,是看不到头的街景,沿街的店铺害怕你看不清玻璃橱窗里的东西把玻璃擦的像是透明的一般,往前走,是沿着路来回数不清的车和灯光。
我找个地方坐下,在那里等车,不知道自己去哪儿,看到一辆车来了,便上去。
司机盯着问我去哪里。
我摇摇头“不知道,到前面看看。”
他也摇摇头,兴许认为我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