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街道，在微弱的灯光照射下，人们勉强可以看清并躲过脚旁的污水，前一场雨已经过去了好一阵子，但是在这条阳光照射不进来的巷子里，路面依旧潮湿、污浊而混乱，巷子里弥散着腐败的味道，像是老鼠的温床。
他在巷子里昏暗的灯影下走，再前面就是他的家了。
他推开门，窗户紧闭，家里依旧有那股挥之不去的腐败味，孩子从屋子里跑出来抱住他，她已经像往常那样老实在家里待了一天了，她很乖，比别的孩子都乖。但是，该死的！他用力把拳头砸在地面上，她几乎是在这间没有阳光只有酸腐味的房子陪伴下长大的。他感觉她抱着自己的手更用力了，兴许是她有点怕了，他便用另一只手抚摸着她的头，此刻他觉察到孩子的头发已经长了好多，他不知道该给她把头发扎起来还是剪掉。
他太笨拙了。
他问她看书了吗，孩子回答他说看了，他望向屋子里，那几本书已经快要被磨平吃干净了，此刻，他那只捶地的手不疼了，他把那只手腾出来拍了拍她的头，然后起身开始给他们两个人做饭，孩子坐在沙发上耷拉下脚来转头问他自己可以看会儿电视吗？他应了一声开始切起菜来。电视机传出声音来，她来回切着台，直到找到了播到一半的动画片，她迅速沉浸在从一半开始的剧情之中，他喊她把灯打开，客厅光线太暗了，她没有理会他。“咯咯”地陷在沙发里笑了起来，他只得无奈地走过去把灯打开，他瞥了一眼女儿，她此刻正沉浸到了动画里，仿佛整个人都不在屋子里一般，他不忍心打扰到，向厨房走去，锅已经开了，冒着热气，不久之后他们就可以开饭了。
他把饭收拾好，放在茶几上，她还在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看，他等到她看完了，她才转过头看到他。
她笑嘻嘻地问他“爸爸，你想看什么节目啊？”并把遥控器递了过来。
“我没有想看的节目啊，你看吧，但是饭好了，得开始吃饭了。”
她嗯了一声，一边盯着屏幕，一边往嘴里塞饭。
他想着把电视关了，手伸向屏幕，又放弃了。他扒拉了几口饭，倚在沙发上，实在没有胃口，他推开门，到外面抽烟，他跺了一脚，走廊里的灯亮了，他在淡黄色的灯光下朝上吐了几口烟，头顶的灯灭了走廊里又暗了下来，他又跺了一脚，赶紧借着光抽完了烟，打开房门关闭的一瞬间，他又想着自己抽烟为什么非得开着灯，与此同时他往沙发上望去，女儿此刻还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但是两个眼皮已经开始半掩着快要垂下来了，他在茶几上拿到遥控器把电视关上，女儿没有多说什么，打着哈欠快要睡过去了，他把她抱起平放在床上，在被子盖上之前她已经睡着了。
他起身来到客厅，他没有什么别的爱好，在灯光下坐着照了一会儿，便关上灯往屋子里走去了。
第二天早上，他做好饭，把饭盖上盖子放到茶几上，他看了一眼女儿房间，孩子还没有醒，他轻轻的走出去，把门带上锁死。
沿着一级一级像是被油和泥污粉刷过的水泥台阶往下走，他像往常那样重复着这种生活，外面的味道从楼梯口那里扑面而来，不管闻了多久这外面的腐败味也让他有些上不来气，也许也跟几年前那次工厂里受伤有关，厂里的医院只是说断了几根肋骨并没有什么事，但是从那儿之后他便开始呼吸有些憋气了，他跟厂子里反应了一下，厂子里便给了他点钱把他辞了，后来便基本没有工厂要他了。他一边想着那些事情，一边躲着眼前巷子里的污水坑，他在每个水坑之间跳跃，哎呦哎呦，对了，后面的事情似乎也不是那么顺利，他去了几个厂子里给人当门卫。哎呦，他用力跳过了最后一个水坑，依旧不幸的是他依旧被公司辞了。
离开了巷子，他往前走，眼前的路变的宽敞亮堂多了。后来呢，他听人说当地收保护费的缺人手便去看了，那边的人也许真的是太缺人手了，收下了像是老鼠般瘦弱的他。他现在的身体是不敢走到前面跟人争执理论的，他每次都躲在后头装腔作势地吆喝几声。他继续往前走，到了干活儿的地方在角落里的沙发上坐下等着其它人，其它人到了冲他摆摆手，他便起身跟在后头了。
那几个人晃着膀子在前面招摇过市，他在他们的影子里活，像那些在巷子的阴暗处生活的老鼠一般，带头的那人喊完之后他便跟着其它人一块喊几句，至多拿出刀来吓唬吓唬便会乖乖地把钱交上来了。那些先前已经收过保护费的店铺不至于这么麻烦，只要人到了那边便会乖乖地把钱交出来，当然免不了在你走远之后被人吐口水，习惯和适应了这行之后也根本不去理会。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上午大概十一点半之前就能收工，然后他就能紧赶着跑回去给女儿做中午饭，当然不顺利的时候就不好说了，所以他早晨有时候尽量给她多做点饭，她自己会把饭放进锅里加热，他特意跟她嘱咐了这个时间绝对不能打开电视看电视，即便这样他每次中午回去晚时依旧提心吊胆，此刻，他正躲闪着人群跟在那几个人后面，这个城市的街道挂满了各种各样的招牌，像巷子里那些挂出窗外各种各样能够打到你的头的洗过的衣服裤子拖把一般，他望向那些用异样眼光看着自己的人，他把眼看过去，他们便不再看他，各忙各的事了。
他跟着前面的人走了好远，他看了看手表，已经十一点多了，今天中午应该回去要晚了，下午这边还得赶在三点之前过去，他的心开始不由得噗通噗通的跳起来，心想着收完上午最后一单，一会儿自己得跑回去。前面的人在一家新店那里停下来了。他低头，看了看手表，十一点二十多，应该还来得及。他随着他们走进一家新的店里，带头的人问对方老板在哪里，对面慌张地说不在要给老板打电话，带头的人便带着几个人坐在那里等，他在那里坐了一会儿借着出去抽根烟的机会看了一眼手表，十一点五十了，他摸了摸胸口，又走回屋子里，强装镇定地坐在那里。
又在那里坐了一会儿，他听到外面有人吵闹的声音，他把头探出去，看到外面十几个人抄着家伙往这边走来了，这边为首的人站了起来，他也跟着其它几个人站了起来，他们看见为首的那人第一个跑出去，他们也紧跟着跑出去。
他跑在最后面，追着其它人的影子跑，他不敢往后看，只听见后面有人叫喊的声音，他内心里有个声音呐喊着：跑起来吧，就这么一直跑回家里去。他一边跑一边想着后面的那群追赶的人再跑一会儿就不追他们了，他跑起来，感觉自己身后有着千军万马在追逐，他跑起来，感觉心脏像是被人用拳头击打着一般开始隐隐作痛，他大吸了一口气，接着往前跑，他呼吸越来越急促，想要找到一个临近的巷子往里跑，他向前跑，两脚发软，感觉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他往前跑啊，快点跑啊，他此刻脑袋里不断回想着这句话，但是他此刻早就迷路了，他只看到眼前有路，却忘了哪条是回家的路。
他突然停了下来，他眼前一片光亮什么也看不清了，整个世界似乎都开始慢了下来，他的胸口像是灌满了火一般烧灼，他转头想要看看那些追赶的人在哪里，只觉得自己的脑袋被重重地敲了一下，连他自己都听到了声响，他直直地倒在了地上，眼前看不到光亮了，只剩下一片黑。
他躺在那里，只觉得无数个人无数只脚踩在自己身上，踩在胸口上，他觉得痛极了，每一个地方都在痛，然后那些地方又被招呼着凹了下去，那些地方便开始不那么疼了。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感觉过去了很久，他躺在那里能微微睁开眼，看不清别的，只模糊看到自己此刻正被人群包围在中间，他们不打他了，应该是围过来看热闹的，此刻他的胸口像是被撕裂了般呼吸顺畅多了，他使不上力气喘气，只觉得凉风一个劲儿地往自己体内涌，又很快从体内溜了出去，他眯着眼看向四周，看不清任何人，听不清任何声音。他突然想起来了，他还要赶回去给女儿做饭，他想要抬起那只戴着表的手看看时间，它像死去了般一动不动，他抬起另一只手指向自己心脏那里，在那里，在那个口袋里，有一张纸条写着他的家庭住址。
他闭上眼，一片黑暗笼罩过来，他想要跺跺脚，在这一刻他知道了自己什么也做不了了。有人似乎伸手把手伸到了他的心脏里，把他口袋里的那张纸拿出来了，好了，关于他的故事就到这里了。
警察按着纸条上的地址，跨过了一条条污浊的等死的水坑，踩着一级级像是包完浆一般的台阶往上走。
打开门。
他的女儿正在屋子里看书，看到门开了，便急匆匆地跑了过来，抱住了第一个开门的那个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