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师摇头轻叹道:“顾兄才情确实高,可不懂为官之道:他力推土改,早已触怒皇家权贵和朝中元老;当时西南民生凋敝,多有流民,我提出‘以工代赈’的方略他不同意,说劳民伤财,而坚持要对官员‘俭以养廉’;他多次上疏要求先帝带头缩减后宫开支,杜绝奢靡华丽之风,甚至还写了一篇《酒色财气论》,指责先帝贪图享乐,乃是亡国之根。”
太师停了一会,才继续道:“先帝当时并未震怒,甚至还当众夸赞他直言进谏,曾言‘朕有顾卿,如太宗之有魏征也’。”
虽是深秋寒凉之节,邵梦臣额上却冒出细密的汗珠来——魏征死后,其同党或杀或贬,自身也被毁碑掘坟,鞭尸三百。
自古传颂君明臣贤的佳话也不过如此,何况先帝未必有唐皇之度量。
他犹疑道:“所以先帝当时已有杀心,赈灾失败也不过是导火索。”
太师未可置否,道:“从被检举,到抄家定罪,最后处死。这样大案却办得异常快,异常顺利。”
太师望向邵梦臣:“从头至尾,没有人求情,没有人质疑。难道只因为那封奏章是我写的吗?”
“没有人求情,竟没有一人求情?!”邵梦臣不敢相信。
他不是没有怀疑过,他觉得祖父为人正直,总有君子之交,总有忠贞之士,会为他鸣不平。
可结果却是无一人帮扶,这就是真的水至清则无鱼吗?
太师道:“你祖父孤标傲世,从不结党,这是他被先帝看重的长处,也是他的弱点。”
所以,祖父所能依附的就只有先帝!
邵梦臣苦笑道:“可是他却把先帝也得罪了,所以当先帝想杀他时,就毫无阻碍。”
“说到底,臣子不过都是帝王的棋子,进退合宜,才是臣子之道。”
太师垂眸望向地上那块破匾,“顾兄意识不到这点。他错就错在将先帝作为识材伯乐,错在要求所有人像他一样做个圣人,结果导致自己在朝堂之中孤立无援,最终一败涂地。”
邵梦臣想到几十年来,父亲郁郁不得志,憾恨而终,自己又为了所谓宿仇,抛却锦绣前程乃至性命,简直荒唐得可笑。
“这便是帝王术吗?三纲五常,仁孝礼义,忠君报国,传承千年的古训,不过是他们定的规则,只为了更好地约束臣民,掌控天下。”他笑道:“一切于帝王家只是一场游戏,天下仕子以毕生才情和命运为筹码,甚至都不能上桌一搏。”
太师默然颔首,良久方道:“这是你祖父用性命换来的教训,可他却至死也不愿相信。”
几十年的圣人教育所树立的崇高信念,估计换成任何一个人,是宁死也不肯让信念崩塌的。
邵梦臣垂着双手,静默地看着这荒疏的院落,只是怅然苦笑。
太师扶着拐杖,慢慢站起身来,“无论是圣人训,还是帝王术,不过道之一隅。大道未失,何必怅惘?”
邵梦臣一怔,脱口而出:“何为大道?”
“大道至简至明亦至深,当你见到的、知道的足够多时,或许能领略一二。”
邵梦臣还欲再问时,忽然反应自己竟与恨之入骨的宿世仇敌在谈论道法,实在荒诞至极。
他微微笑道:“太师是说在下见识太少了?某虽不才,忝为状元,腹中书籍说一句汗牛充栋也不为过。”
“尽信书不如无书。”太师抬眼望向他,道:“学而不思,思而不行,只会一叶障目。你眼中只见读书人,只见为官者,何曾见苍生,见黎庶?读书人、为官者,也不过是苍生中一粟罢了。”
邵梦臣再次无言,只是垂首默立。
良久,太师又道:“你将匕首藏在文章中刺杀我,欲仿荆轲刺秦吗?”
“是。”
“为何不能等一等?”
“我能等,我怕你等不了。我怕你寿终正寝,我大仇就无法得报了。”
太师望着他眼中始终未消弭的仇恨,轻叹一声:“荆轲刺秦的结局,你知道吗。”
“知道。燕国‘以荆卿为计,始速祸焉’。可我家中无妻儿老小,要杀也只能杀我一人,我又有何惧哉?”
邵梦臣昂然挺胸,又是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刺杀朝廷重臣是株连九族的重罪,即便你已无血亲,那邵家人呢?”
太师冷冷道:“我若真追究,街坊邻里,师门同窗都是藏匿反贼之罪,你就不曾想过他们?”
邵梦臣怔住了会——此前自己一心复仇,怕连累亲友,所以双亲死后便与外人断了往来。可若果如太师所说,但与自己任何干系之人,均因此获罪,自己岂不误害许多无辜。
他一时语塞,渐渐地,又垂下了头,尽显落败的颓然之势。
萧瑟的小院内刮过一阵凉风,树下几片枯叶被荡起,在空中溜溜转了几个圈,复又落回在地上。
太师走近一步,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还年轻,以后做事不要这么鲁莽了。”
邵梦臣被他这一拍惊了一跳,见太师语气神态完全是一个温和慈祥的长辈在教导学生般,简直不敢置信,连连退了几步。
至此,太师也无其他话多说,只摆摆手:“去吧,这一去关山千重,往事故人便作烟尘散了。”
邵梦臣朝门口走去,几步后又停下,转身道:“我还会回来的,到时一定会让你后悔今日没有杀了我。”说完头也不回大跨步走了。
隐约听到身后传来太师声音,“但愿如此吧。”
张明从院外进来,道:“太师,就让他去了吗?”
太师默默颔首,“之后,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他又环眼看了这院子:这曾经也是他与顾鸿志彻夜交谈,畅言理想和抱负的地方。
可惜啊,物非人亦非了!
邵梦臣一路上品味着方才与太师一番对话,心中波澜起伏,头脑混乱,却还是强作镇静,不住告诫自己——这是老贼为乱我心神方会找我如此说,所谓“杀人诛心”,正是如此!
他又突然想到,自己多年来梦寐以求就是亲手杀死张太师,上次偏因有个武状元在场,手快给截住了,而方才不是最好的时机吗?他身边别说武状元,连个护卫也没有,只院外守着个张明。
自己手上无凶器,却可以徒手锁喉,想他年迈病弱,必不能撑许久,即便不成功,但终究该试一试,不然这一离去,便是再没机会了。
他虽是悔恨失此良机,但也没再回去的想法,到了城门口,与两个衙役一同出了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