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是谁,他们从哪里来。
他们记得的是他们曾经叫伊固人,现在叫新人,主要使用的是狄哈尔(狄哈尔是有历史文字记载以来第三个征服了他们的民族)文字和狄哈尔语。
有历史记载的其它使用狄哈尔语言的民族都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之中,他们作为被征服者把征服他们的人的文明延续至今,上一个统治他们的民族是胡刹尔族(这个民族是第九个征服这里的民族,他们在进攻其它民族时,顺便把这个支离破碎的民族征服了,他们在进攻时发现这个民族的部队有着各种的肤色和各种的五官比例,他们的部队像沙子一般一碰就散,征服他们之后他们抱头爬在地很配合,像是一头头早就被驯化好了的绵羊,大约统计了一下那支部队里大概有十四种左右的语言,令胡刹尔族吃惊的是,他们之中有相当大的一部分人在被抓后,对检举和镇压管理其它民族抱有极大的热情,胡刹尔族便试着从他们其中选出两个民族协助管理其它几个民族,他们在这方面的表现令胡刹尔族也感到吃惊,胡刹尔族之前尝试过以各种报酬培养过几批管理者管理别的民族,但实际效果可能连目前的三分之一都达不到,这个国家就这么相对稳定地被管辖了四十七年,胡刹尔族对这里没有兴趣了就让这个国家自治了,自治之后的十五年反倒爆发了七次大规模的冲突,小规模的冲突更是数不胜数。)现在这里还在以国家的形式对外宣称着,有时候一个村子里住着十几个民族的人在里面,因为语言和宗教派系的问题,他们都是相对独立的居住在自己的聚居区和生活圈子里,很少与其它的区域人接触。
这种相对独立、孤独而自治的生活相当大一部分发生在相对不发达的农村里,在当地较为发达的城市里,因为每个人、每一个家庭的生活相对独立,所以一个肉食主义教派的隔壁住着一个素食主义教派这种事情并不少见甚至大家已经习以为常。就像当地一个笑话里提到的:一对新婚的夫妇因为生活的琐事吵起来了,女方离家出走了,男方就那么找了女方几十年,临死之前才知道女方一直都住在自己隔壁。城市的生活让人更孤独、更独立,让很多人更加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他们通常看不惯那些农村的、部落的“守旧派”们,有些极端的,甚至会攻击和诋毁那些沿袭传统的他们眼里的“原始人”,他们恨不得将自己体内流淌着的属于“过去”的血都撇干净,他们比其它人更容易接受外来文化,与其说是接受更不如说是他们主动去接触外来的文化,所有的从外面来的东西在他们看来都是新鲜的、富有个性和活力的。如果采访他们,你问他们来自哪里,通常他们不会跟你老实交代他们从哪里来,他们习惯意义上喜欢称呼自己为“新人类”。
通常意义上,城市是属于这些“新人类”们的,他们更加激进、冲动且容易受到外界蛊惑。他们是新鲜事物、新产品消费的主力军,那些霓虹闪烁的街道和商店按着他们的喜好装修,他们不拒绝任何堂而皇之、一时兴起诞生的节日,他们也不会取笑那些简陋的“消费主义”编造的寓言、童话或是笑话。他们摆脱胡刹尔的统治和压迫没多久(甚至可以说,他们至今仍被胡刹尔看不见的线左右着生活的一切),但是他们主要过的节日,以及一年之中最重要的节日依然是胡刹尔节日。当然,那些被他们归类为“泛民族主义思潮狂热分子”们这个时候要发问了:“你们作为一个刚刚摆脱了胡刹尔统治不久,有可能亲人还死在他们手里的新人,堂而皇之、兴高采烈地参与到胡刹尔的节日当中去,甚至为了自己主观里的优越感去学习胡刹尔语,内心里认为自己是个胡刹尔人,难道不会有羞耻感么?”当这么问他们时,他们反而会为你的思维和眼界感到羞耻:“那么你们呢?尊贵的‘民族主义者’们,你们过什么节日?狄哈尔节日么?还是说你们一个个都是虔诚的‘精神狄哈尔人’?还是说你们愿意把自己的一生都奉献在洗白狄哈尔侵略并将其视为你们尊贵的民族气节的一部分?又或者你们压根就不承认过狄哈尔人同样侵略过我们,只是更早更彻底罢了。我们得感谢他们,感谢他们从骨子里把我们改造了,以至于现在考古或是意外发现任何关于之前文明的文字,连最专业的专家都得拿出一本已经因为无人购买而停止出版的古语言书籍查阅半天,才能大致了解相关意思。以至于那些考古的不敢挖了,哪怕挖出来一部分东西,又将他们埋起来。比起渺小而虚伪的耻辱,你们光明正大的背叛不显得更加理直气壮了一些了吗?”发问者们很快败下阵来,他们总不能也跟着激进到鼓励着大家都把历史书当中相关的那一页都撕掉,或者干脆把历史重新修改、编一本书出来吧。尽管对于他们来说可以失去的东西已经不多了,但是就目前来说他们还没有(彻底)失去理智。
城市的大部分“精神高地”是属于“新人类”的。但是在一个极端的夸夸其谈的“新人类”住所对面住的可能恰恰是一个虔诚的看起来愚笨而思维迟钝的“守旧派”。他们可能刚刚在网上针锋相对、口诛笔伐地争吵过一番,正咬着牙恨不得立刻找到对方把生吞活剥了。荒诞的是他们此刻只消推开自己的房门,往对面走几步,敲敲门便可以顺理成章地引起“第三次世界大战”了,然而他们并没有这么做,哪怕你告诉了他们事情的一切真相他们大概率还是不会这么做。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不管是激进的“新人类”还是深沉的“守旧派”,他们都是“精神上的斗牛士,行为上的和平主义者。”
一个素食主义教派的人可以因为受不了旁边坐着一个纯粹的肉食主义者而向老板示意换桌,慢慢这种事情多了,聪明的老板便按着每天大致的消费者数量,分出了“素食者区”和“肉食主义区”,这样自己不仅每天可以避免将一大部分精力放在给每个人调桌子上,也可以避免给店里带来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麻烦。但是还有一件事情他似乎没考虑进去,一个素质主义者看着别人对着肉大快朵颐的时候,只有极少数的会产生不适感,同样的情况对于肉食主义者也是。所以在事情一开始前只是少数派自己原因的不适感引起的,仅仅是生理上的不适,仅仅是比那些看到别人比自己漂亮就会生理性作呕的理由更加冠冕堂皇一些而已。因为另一张餐桌上一个玻璃杯裂开了,一群原本可以混在一块儿将就着应付一下的人被分开了。又或者说,虽然一个是素食派,一个是肉食派,但是他们可能同样喜欢篮球、足球、同一款游戏或者同一个女明星甚至同一款草莓派而谈起来甚至成为朋友。但是现在完了,此刻一切都完了,他们被永远地分成了两派,两个对立的派别,一个肉食主义者举着刀和叉子把肉夹起来,朝着对面素质主义那边笑,另一边素食主义者觉得这是他在挑衅,便把裹着蔬菜沙拉的盘子扔了过去,两边就这么打了起来。肉被掀翻了扣在“素食主义者”的牌子上,菜则被扣在肉食主义者们的头上。
以上我提到的就是这个国家所真实发生过的“十一月惨案”,最终以“素食主义者”和“肉食派”的彻底决裂而告终。而后的所有生产的肉食品上面都不得不印上几句话:本产品仅为了肉食者的生存而生产,绝没有对素食主义者的任何敌意。当然所有的素食产品也如法炮制了。但是两派的矛盾并没有因此而减少一分一毫,反而愈演愈烈。
顺带一提的是,同时期推出了一款叫做人造肉的产品,宣传是用素食成分做出来的仿肉制品,跟真肉的味道口感几乎一致。本想着销售前景火爆,没想到遭到两派的同时抵制。食肉派觉得花跟正常肉制品接近甚至还要高昂的价格,来吃一款口感和味道营养都不如真正肉制品的产品,这件事本身就是对肉食主义的侮辱,他们又没有对吃肉这件事有着象征性的罪恶感,大可不必为了取悦别人而委屈自己。在素食派看来,虽然人造肉没有任何成本,但是没有原则性的贪图吃肉制品的快感,本身就是潜移默化的妥协,一边满嘴教条地劝人向善,一边躲在人身后丑态毕露,大可不必说自己吃的是人造肉,大可以当着这么多素食者的面说拿着牛羊猪的肉说是人造肉,大可以一边祷告一边吃肉,在他们某些人眼里,素食主义更该是精神上的隐忍,道德上的修行,而不是单纯身体层面的施虐。
关于这里鸡蛋和冬虫夏草的讨论先到这里了,但事实上根据这个国家不完全统计这个国家有32种已经确认的语言,没有被确认和采纳的方言还并没有包含在里面,已经确认的官方宗教有21个,其中也不包含那些在极少数人之间或者秘密传播的宗教。倘使有座大房子,有个大食堂,有个能干的聪慧的店长,会把他们分割成多少个区域?是群多么聪明的服务员在同他们交流给他们分发菜?又是否会因为盘子颗里的一颗毛豆“信奉”无神论而大打出手呢?
我遇到一个常年待在街头的新人老人,(在这里顺带一提,他说的是胡刹尔语,他特别强调了一下,他会说胡刹尔语单单是因为他母亲当时想着让他学好了之后去给胡刹尔人当翻译,结果他学会了胡刹尔语便忘了狄哈尔语,好不容易跟着其它人学好了狄哈尔语,这边又自治了,说狄哈尔语的人被分到了一起,说胡刹尔语的人被分到一起,那些说狄哈尔语的人记恨胡刹尔人得知了他本来打算去给胡刹尔人当翻译,便把他赶到了胡刹尔区,他并没有歧视狄哈尔的意思,但是从那儿之后他身边的人便基本没有说狄哈尔语的,他便只会说胡刹尔语。他是肉食派,他又强调了一下,他不是歧视素食主义者,他只是他母亲是肉食派,他便跟着一起吃肉。同时他也是一个“灵活教义和宗教人士”,就是对方信神他便跟对方说他也信神,对方信哪个神他便说自己也信那个神,对方是无神主义者,他也便是无神主义者。)从他嘴里得知,今天要有狄哈尔最大的节日(火神节)举行,每个人都在窗边火盆里生一团火,全家人在旁边载歌载舞守护到十二点,火苗在十二点中之前不灭,来年全家便事事顺心、不生祸病,但是从前年开始越来越多的“新人类”、“反宗教人士”、“环境保护主义者”开始结伴赶在十二点之前骑着摩托车用水挨家挨户把别人窗边生的火浇灭。
我问老者“这些年轻的信仰一切,怀疑一切的年轻人为什么这么做?”
“我不知道,这个问题太复杂了,我只记得那个时候,当我说胡刹尔话跟着说胡刹尔话的人打交道时,我不理解狄哈尔人,但是当我用狄哈尔话跟那些狄哈尔人打交道时,我又不理解那些生活在胡刹尔的人。我只觉得我自己在一个区里待久了越离不开一个区,像是把根扎在那里了,整个世界就那么大,凡是区域外面的东西都难以理解。”
以上是我关于这个国家所知道和能提供的一切,我临行前,老者想要再跟我说些什么,却不知道要说什么了,他从我哪里似乎得知了我知道了这个国家的几乎全部,但又觉得我似乎对这个国家还一无所知。
他张着嘴在阳光下想了好一会儿,想要在我走前再给我说出些什么。
他在阳光下张着嘴,把舌头凑到牙齿边大口喘着气,他似乎就要说出话来了,像是火山喷发一般,他用手抓着自己的腿使劲,像是喉咙里卡了根刺一般用力拍打着自己的腿,他猛地开始自顾自地说起来,像是从胃里倾泻而出一般说了一大堆话,我却一句也听不懂,老者说完,坐在那里像是更生完孩子的产妇一般虚弱地倚在墙上,喘着气,冒着汗。
我看了看前面,沿街对头的两个巷子里的孩子彼此像是老鼠一般把头探出来看。
他们眼里的对面巷子都是无尽而幽暗的,都想着过去,到对面去,都害怕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