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毛骨悚然
下班时,天色又黑了,还下着淅淅沥沥的雨。我没带雨具,好在离住处并不远,漫步在无边的丝雨中也别有一番情调。穿过马路,走上了那条回家的小胡同。走出没几步,借着人家房里透出的灯光,我远远就看见朱莉又在那里等我,还不时地朝路边张望,来回踱步,一副焦急的模样。
我心里一阵感动,快步跑过去。朱莉一见我就很自然的露出了笑容,迎上来说:“今天又是这么晚啊!”
“还是挺忙的。”我说,“你怎么又等我啊。”
“想起昨天半夜的事我就害怕,天知道谁会不声不响的关大门呢!”朱莉笑了笑,“晓冬,还没吃晚饭吧,锅里热着菜哩。”
知道朱莉怕黑,我便在过道里等她。她关好大门,回过身,望着我的身后,陡地一声尖叫。
我被这声尖叫所慑,猛然回身,过道口伫着一条黑影,定睛一看,才吁了口气:“老奶奶,你还没睡呀!”
“睡不着啊!”那老奶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忽然抬手抹了抹两眼。过道里光线太暗,也看不清她眼角有没有眼泪。她跟着长叹了口气,“今天上午,前院的老王头老了!”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说出这么一句毫不相干的话,一时无言以对。
“昨天夜里,我听见夜猫子笑了一个晚上,就知道今天准会有人老,没想到会是老王头!他还不到七十岁哩,年纪也不大——好好的大活人,说没就没了。唉,看来我也没几天好活啦!”说着说着,老奶奶就哽咽了。
我们无法安慰,道了声晚安,匆匆回了屋。打开灯,朱莉便神经兮兮地说:“没错吧,只要晚上夜猫子笑,第二天准会死人的!”我哼了一声:“既然她能听见夜猫子笑,为什么就不起来给咱俩开门?”
“她年纪大了,或许没听见吧。”这句话,怕是朱莉自己都不相信。
我坐在椅上,点上一根烟。眼里的血丝早已消释,但昨天夜里的事就可以当作没发生么?一想到那天傍晚老奶奶在柴草垛旁使劲地抽打那条小黄狗,我就觉得好像她身上有什么事透着蹊跷,还有几分诡异的味道,偏又无法深究。这并非我对她有什么成见,她做的事情的确令人费解。
“晓冬,你又发什么呆,快过来吃饭!”朱莉已盛好了饭菜,顺手递给我一双筷子。
“你也过来吃呀。”我熄了烟,坐在饭桌前。
“我早吃过了。”朱莉坐在床沿摆弄起手机,“对啦,晓冬,今天上午小张的哥哥来了。你不知道,那人三十多岁,胡子拉碴,也不收拾一下,跟个疯子似的。他刚进院子就嚷起来,说什么阴森啊,大门正冲堂屋的窗户,一进院子先看见厕所。反正说了一大通,神神叨叨的,还说这样的院子在风水学中叫做五鬼门哩,说得怪吓人的!”
“什么五鬼门?”我吃着饭随口问了一句。
“我也不知道。”朱莉说,“那人说这是风水学中的术语,我也听不懂。说是住在这样的院子里很不吉祥,会经常撞邪,而且这户人家的男主人也不会太长寿。你还别说,他这一句倒是说对了。”
“他可以摆摊算卦啦!”我笑了,“他是小张的哥哥,难道小张没对他说过这里的情况吗?你呀,也不动动脑子,这么快就让人忽悠了?”
“这倒也是。”朱莉讪讪的笑了,“对啦,他还说那‘石敢当’摆放的方位也不对,安置在这里恐怕还会起反作用,尤其住在南屋的人,受的影响会更大。”
“哦!”我心头一动。
“他对小张说,这院子设计的很不妥当,应该在过道边砌上一堵墙挡住堂屋的窗子,把‘石敢当’安置在堂屋房顶,或许会好一点。可房东未必肯这样做呀,她也不信这个。小张的哥哥还劝小张搬家哩!”
“搬家?”我呐呐地说,“不至于吧。”
“我也觉得不至于,现今这村子都住满了,去别处又太远,就暂时住在这里吧,又没发生什么事对吧。”
我看着朱莉,没说什么。朱莉显然没发现我异样的眼光,自顾自的说下去:“我看那人就是胡说八道,虽说是亲兄妹,但他跟小张一点都不像。瞧他那样吧,吊儿郎当的,还是个光棍哩。”
朱莉唠叨个不停,我插口说:“其实,这房子也很不理想,要不找到合适的,我们就搬家吧。”朱莉眼神里有些特别,不自觉将声音放低了:“发生什么事了,晓冬?”
“没事呀,我就是觉得这房子很破旧。”我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使朱莉不要看出我内心的想法,“宿舍又没有夫妻间,我们要租房住很长时间的,住在一个像样的房子里起码心情舒畅嘛。”
“嗯,我听你的。”朱莉脸上露出笑。
“我吃饱了,你还是先睡吧。”我有些难以启齿似的,“今天晚上我再写篇日记。”
朱莉忽然眼神一亮,“晓冬,你好久没给我念诗了,能再念一首听听吗?”
“这有何难。”我笑了,“只是,这需要口腔共鸣、胸腔共鸣、盆腔共鸣,而且……”
“盆腔共鸣?不就是放屁么。”朱莉扑哧笑出声来,“来,晓冬,你先放个屁让我听听。”
“我放了,你没听见。”我傻傻的笑。
朱莉一愣,随即捏起鼻子,面现厌恶状,还在假装干呕。我继续笑着:“别装了,我的屁又没有持久性。再说,这是水果味。”
“我就喜欢吃水果!”朱莉嘟起小嘴,“刚认识你的时候,你经常给我念诗呢!”
我好像明白了,朱莉是想跟我说会子话,总不能为了自己的事而冷落了娇妻吧。
“好,那我就朗颂一首。”
“好耶。”朱莉坐直身子,竖起耳朵听。
“这首诗是我写的,嘿嘿。”我干咳两声,清了清嗓子,装模作样的念起来,“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
“错了!哗啦啦的黄河水还能从天上来?”朱莉睁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
“那我即兴再来一首咋样?”也没等朱莉同意,我又吟道,“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又错了!应该是大浪淘沙,还浪淘尽呢!再说,那是‘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也不是千古风流人物呀。这词写得不妥,你再想想吧!”朱莉一本正经的说着,“你忙吧,我有些困了。”
“好,我很快就睡的。”我明白她是故意给我留出时间,不自禁对她投去感激的一眼。
不知不觉又是深夜,睡意袭来,我瞥眼一看手机,已是凌晨一点多了,便搁了笔,转过身,只见朱莉早已睡熟了。其时,我突然想去厕所,怕弄出声响会把朱莉吵醒,就蹑手蹑脚地推门走了出去。
夜虽深,但月光皎洁,院子里一派朦明。这时候南屋居然还亮着灯,窗帘也没拉上。我很自然地一扭头,透过那扇玻璃窗,就看见那老奶奶正背对我坐在饭桌前,桌角摆上了一小堆骨头渣。显然,她正在啃排骨。
“这么晚了,老奶奶为什么还不睡觉,难道每天深夜她都起来吃东西吗?”我有了这个想法,忽然又觉得这想法里似乎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刚要深究,那老奶奶突然回过头,咧嘴一笑,露出满口白森森的牙。
众所周知,晚上的时候,人在亮着灯的屋子里隔着玻璃窗是很难看到外面的事物的。我明知她根本看不见我,一颗心还是不自禁地怦怦直跳,再不停留,快步进了厕所。
厕所里光线昏暗,因为有月光,我便没去开灯,依稀还能看得清。往外走时,我无意识地瞥了一眼墙上的那面小镜子,走出几步蓦地立住了——就那匆匆一瞥,我却看得清楚,那面小镜子里没有我,镜子里什么都没有。
“怎么能什么都没有呢!”我心头咯噔一下,“会不会是我没看清或是看花了眼呢?可是,当时我看清楚了呀,镜子里什么东西也没有啊!难道……我记不真切了?”
这么一想,我又折了回来。这一次,我的影像清晰地出现在镜子里,我的心略微平和了一些,也松了口气,想起刚才的事,不觉莞尔。然而,来到外面刚带上门,我便笑不出了——我忽然记起,镜子里的我,嘴上没有胡子。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嘴边,满是浓须,扎手。今晚我还没来得及刮胡子呢,可是刚才……
脊背倏地一阵发麻,一道凉气直冲脑际,脑海里一片空白又一阵阵眩晕,双腿更像是灌了铅,我实是没勇气更没力气再回厕所查探一番了。仿佛后面跟着个鬼似的,我猛地窜过去,一下子推开房门。
朱莉不知何时已然醒来,见我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一脸的惊讶,“让狗咬了?”
我没搭腔,下意识地回过头,南屋里漆黑一团——我去厕所这一会也就几分钟的光景,老奶奶这么快就啃完骨头睡觉了?
“砰”地一声,我关了门。朱莉吓了一跳,轻声说:“你别吓我,到底咋啦?!”
“睡吧!”我几乎尖叫起来,我直不敢相信这样的声音会是从我的嘴里发出来。我虽看不见我的脸色,但分明地感到脸皮一阵阵收紧。
朱莉木愣愣地望着我,忽然小声说:“晓冬,我想上厕所,你陪我去吧?”
“真是麻烦!”我一咬牙,硬着头皮到院子里随手拎起一个满是泥垢的破塑料小盆又跑了回来,“就用这个吧!”
“那……要是拉粑粑呢?”朱莉红着脸,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那……我就没办法啦!”我话音刚落,不远处就传来一声鸡叫。
朱莉吓得哆嗦了一下,本能地抓过被子挡在身前。
我也不是个胆小如鼠的人,但夜半三更遇到这种摸不着头脑的事,害怕也是难免的。没有置身于这种境况的人,是很难体会到那种发自内心深处的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