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到水潭,在昏暗的隐隐伴着月光的荒原上只有暗色调的散发着无休止臭气的大大小小的积水坑。
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吧。
他这么想着便跟父母说了一下自己的想法。
父母很诧异,他们想着他们祖祖辈辈都是在这边生根、发芽、长起来、落叶然后干枯了成了柴火成了灰的。没有听说过一个走出去之后活着再回来的。
“那万一是外面太好了,他们不愿意再回来了呢。”
“死人可不会托话回来,活着的人他要是想回来到死他也会把骨灰送回来的。”
“我们在这边生活了多少年?几百年?上千年?每一年都重复着同样前一年发生了的差不多的事情,每一批新从泥土里长出来的人都像是事先用泥土捏好了塑型好的胚子印出来的一般,同他们的父母一般执拗,同他们的父母一般苍白,然后他们再照着自己的面部轮廓捏出一个孩子来,编一个故事、找一个借口,把他拴在自己身边。”
“但是,这就是我们啊。外乡人眼里的‘古怪精’、‘丧门星’。但是啊,我们什么也不是,天上下雨了,我们便发芽了,天要是旱上几个月,我们便会为了保命把根系扎的再深一些,把头埋进土里。”
“所以,几代人过去了,小树苗长大后成了被砍断的柴火用来烧水做饭,小水洼成了臭积水潭,光着屁股满街跑的小屁孩也开始学着老人一般对着别人说教了。”
父亲蹲在角落里说道。
“那是因为看着他光着屁股满街跑的人都死了,下雨天给他撑伞的人都埋了。”
他拗不过父母,半夜偷摸收拾好东西,便往外走。
父母拗不过他,看着窗外一直往前走的他,没有开灯,怕他看到,怕看不到他。
往前面走的路,一开始是好的,因为走的人多便不生草,再往前面走了好一阵,便开始出现大片的杂草,到后来他只得在草里走,他硬着头皮地往外闯,在草地里蹚了好一阵子,终于才看见了外面平整的大路。
眼下,有两条分叉了的路摆在他面前,一条宽一条窄,他心想着自己走了十几年的窄路,这次便走走大路看看。
他便由着自己的心意沿着大路一直走,越往前面走,路也便越变得开阔起来,人也变得越来越拥挤起来,他看着稀少的房子逐渐在眼前聚拢到了一起,低矮的楼房逐渐长起来了,成了参天大树,再后来像山一般高插入了云层,他眼看着越来越多的人往人群多的地方聚拢过来了,里面的人窒息想要到外面去,外面的推搡着想要到里面看看。人们从嗓子眼里发出些声音,似笑非哭的。
人群中有人跟他搭话“我认得你哟,外乡人。”
他上下打量那人,他并不认得那人。
那人上下打量着他“去上下换身新衣服吧,去把头发染成别的颜色吧,去洗几次操,用用力把皮给搓掉,哪怕这样,我还是能认出你来,外乡人。你到死也洗不掉你身上的泥土味的,那是你打娘胎降生之后便有的味道。”
他站在那里闻了自己身上老半天,也闻不出那人所说的泥土味。
后来,他在那座泥土硬到扎不了根儿的城市里住下了,他走在那座城市的巨大灯光下,看不到自己的影子也瞧不见路,他同喝醉了的人称兄道弟,然后从兄弟兜里拿出钱来替他买单,他在昏暗之中跟不同的女人睡,不同的烟熏之后的脂粉味,他看着山上盖房子山下盖庙,他的房间只有一张大床,上面瘫痪着自己的慵懒和空虚。在狭小的窗户外面是无比空虚的夜。
他从床上下来,感觉像是走了几里路的山路来到窗边,他看着外面的城市在夜里发着光。
这里真好,他这么想着,在晚上还可以看到这么多灯光,这里真坏,他望向天空,这么大的一片天在夜里却容不下一颗星星。
那天夜里他到外面洗澡,去的时候带上了他来到这里时穿的衣服,他脱光了衣服赤条条地走进浴室里,打开淋浴,热水从上面喷洒而下,他感觉着水顺着头顶像是河流一般蜿蜒而下,形成河流了,越过谷地了,漫过高山了,途径麦田了,奔涌着朝大海奔去。
他觉得田野里的风从密闭着的窗户外面吹进来了,他深吸一口气,被水呛了一下,呛到了肺里,他深咳了几声,感觉整个人好多了,他终于闻到了自己从身体了透出来的泥土味来。
那一天夜里,他收拾好东西,离开了那里。
他在夜里分不清方向,只知道往前面走,这次他只走小路,他走到了农田里,走到了沟壑里,走到了农田旁,走进了溪水里,他顺着小小溪流一直走,便走到了小河里,沿着河岸一直走,便走到了大江大河里。
他看着翻滚的河水和在河上航行的船舶,已经走了那么远,他不知道该去哪里了,他想着既然已经走了那么远了,就沿着河流往上走走吧,到源头看看吧。
他便沿着河岸往上走,从喧哗走到宁静,从热闹走到冷清。
他也不觉得累了,心想着这么大一条河的源头一定很壮观吧,他一直往上走,看着河流弯曲、谷底下沉,村落遍布,江上渔歌、看河水清、清水浊,看过了大船来往,看河上摆渡。
看的大河变窄了,看的小河流淌了。
他踏过了山坡碎石往上走,看着溪水从石缝里流过,看着河水像静止一般在平原上的草地小憩,再往前走、再往前走,他听着河流从怒吼到呜咽。再往前,他看到了静止,一切的静止,天和地被平整地切割在画面里,再前面没有河流,只有一个小小的泉眼在往外涌着水、冒着泡。
他倒在那里,就那么平躺着望向上方,一切又动了,云动了,风动了,溪水流动的声音也贴着地表传到了他的耳朵里。他感觉着根系从自己的身体里发散出去,扎到了泥土里,自己跟那片土地融到了一起。
他睡了长长的一觉,在梦里他被野狗啃食尽身体。
醒来睁开眼,看的是明镜一般的天。
这里真好,真的。但是他想着自己还不能在这里待下去,他想继续往前走。
到下一个地方看看。
于是,他起身往前走,在碧蓝的映照着大海的镜子下走着,深一脚、浅一脚。
他忘记了四季交替,只记住了白天跟黑夜。
趟过河流一般的土地,走过了结冰的河流。
他给自己途径的每一个自己不知道名字的地方都取了名字,他为每一棵干枯的树、枯萎的草祷告。
他往大地和天空变窄,云层积聚的地方走。
自己也忘记了自己走了多久,他停下了。
他再也没法往前走了,眼前是一座大山,看不到山顶,只能看到山腰的云层。
他身子软了下来,瘫坐在那里,大口喘着气。
他感觉到有一股巨大的倦意围绕包裹着自己,缓缓地躺下来,在山脚这里他睡了一天一夜。
醒来他便决定到山上去,他心想着反正已经走了这么久了,再走走看看。
他按着自己的想法往山上走,往上是稀薄的空气、越来越大的风、往上走是寒冷、黑暗、跪下、匍匐、痛楚、麻木和荒凉,往上走是忍耐、征服,往上走是乞讨、宽容,往上走是等待和抗争,往上走是从无到有、从有到无。
他总往上走,看不到上方的山顶也看不到下面,弓着腰往上爬吧,把根扎到山上,用着不知道从哪儿借来的力气,哼着不知道从哪儿听来的歌,他身子颤抖、声音发哑,他看不清前方和脚下的路,也差不多快忘了父母的样子,他想到了故乡,想到了食物,想到了死,他躺在雪上,不觉得冷了,整个人像烧起来了一般。
朦胧中他看到巨大的燃烧着的太阳裹着云彩在山顶停了下来,云层不再动了,静止在空中,然后便开始快速向山顶聚拢来,他想着可能要下雨了,他从家里跑到院子里去收衣服,他觉得院子冷极了,跑到屋子里还是冷,跑到炉子边上还是冷,倒了热水喝进肚子里还是冷,钻到被子里还是冷,他怕了大声叫着父母,父母没有回应,他想起来了此刻自己不应该在家里,此刻他应该在山里,应该在积雪里,他想起了那些他爬山时半露出雪面的尸骸。
月亮沉下去了,太阳从海平面缓缓往上升,海面泛着金色的黄,黄绽绽的光。
他睁开眼,挣扎着起来。
大风雪过去,太阳出来,他终于看到了山顶。
他呆立在原地,似乎世界的尽头就在那里。
他朝着山顶的方向跪拜,太阳在山顶放着光,把他和雪都映成了金色。刚刚他还畏惧着的山,此刻却散发着不可思议的温暖。
他起身,一片雪花落在他的肩膀上,像山一般重,他向上望,山顶就在他的眼前了,转身,他向山下走去。
上山的路一片黑,下山的路一片白。
他累了,他想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