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国智坐在他大哥家的椅子上,他的面前是端放着一碗他嫂子特意为他化好了的加了糖精的白开水。袅袅的水雾从碗沿边漫上来,就在他面前轻轻升腾着,房屋里弥漫着一种温馨祥和的气氛。他一边慢慢的品味着甜甜的糖精水,一边随随便便跟哥嫂谈一些家庭琐事。虽然这一碗糖精水现在城里人已经很少有人碰了,但是贫穷落后的老家这里,还是会把它作为招待客人的“饮料”端上来的,其实他的心里自然清楚。为了不冷淡哥嫂那一番盛情,他还是会一口一口认真地品味着。
他的话说着说着又拐到了韩佳林上次被公家打发回村子那件事情上来,他的哥嫂一下倒没了言语,只是呆呆地听着他们这个见多识广的干部兄弟滔滔不绝地讲述着。韩国智谈了时下国家的一些政策,讲他帮不上忙的诸多难处,在言语中透露出一丝他爱莫能助,也希望哥嫂不要怪罪他的意思来,他的心里也不好受的。
这个时候,韩佳林已经去公社供销社买酒去了;佳平一个人跑出去玩耍,到外面四处转悠耍闹,在家里只剩下他们老兄嫂三个人。
韩国德手里端着旱烟锅,叭嗒叭嗒在椅子上吸着旱烟,他的一只手悠闲地拍打着自己的那一条腿,迷茫的眼神瞅着面前缭绕的烟雾,他会想着什么心思?尽管他的面前放着兄弟韩国智掏给他的一盒好纸烟,可他还是依旧操起自己那个常不离身的旱烟锅,津津有味啜吸着。让这个古板的老头儿,在他老伴和兄弟面前,总是显出一副那么郁郁寡欢不近人情的模样来。
佳林妈正在收拾着房间,她听到小叔子又扯起佳林的过去,那些让人不愉快的往事,急忙从锅台那边转过来,两只手扶着桌子沿,面朝着韩国智笑着分辩:“他叔啊,你不要这么说,这事咋哪能怪怨你呢?你也有你的难处!真要说怪怨,还不得怪怨咱自个!佳林那孩子天生就是受苦的命!你说他教书没教成,好不容易他去县城找了点工作,也才没多久,又让人家打发回来了!唉,你说,这还不是咱自己的命薄吗......”
韩国德老汉嘴里噙着自己旱烟锅,老伴儿的话也让他不住地点头。是的,城里那么好的工作怎么偏偏又败露了?还不怨咱自个命薄......不过,这件事情好歹已经过去了,他现在也不想再谈论这些没意思的往事了。
韩国德现在头脑里这阵子乱糟糟的,他在翻来覆去思考着另外一件事情:国智回来的时候路上跟他说过,他想要宴请一下过去的那些小伙伴们,为这事他的心里有点不畅快!按理说,一个出门在外几十年的兄弟回来想和儿时的伙伴们聚一聚,吃一顿家常便饭,叙些过去的事情,这也算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更何况,一切花销都是兄弟韩国智人家要准备掏腰包的,何苦得他这个当哥哥的人,要为了这点小事生闷气呢?
只是,当他听说自己兄弟要和过去那些,早已经不相干的儿时伙伴们亲热的时候,让这个瘦干老头儿一下又想起了他逝去的父母亲来。两位老人在世的时候,他们经常念叨着自己那个不在身边的小儿子,念叨你韩国智呢!那个时候你韩国智又在哪里啊?内蒙虽然是远了一点,可总不是去了外国吧!你咋就不回来看望两个老人一眼呢?让这两位老人在思念中叹气,在他绝望中含恨而去了!最常念叨着你的人,倒没人牵挂!现在,你却可以想到那些不相干的人了......
韩国德他那脸黑黢黢的,他也不看兄弟一眼,他只是低着头,闷头闷脑地抽着烟,说:“佳林的那事儿不牵涉到你那就更好!你也不要再在这件事情上煎熬自己了......只是......咱们爹妈活着的时候,经常会念叨着你,没听说过你为了两个老人......那一次在咱爹妈的坟头上,我看见你是连个响头都不准备给两位老人磕上一下了,你这是怎么想的......
韩国智被顿时愣住了,他的头一下也涨得老大。他没想到大哥此时又提起爹妈的事情来,他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和他解释。他在部队呆的时间长了,他习惯了部队的礼仪举手敬礼,在上次在爹妈的坟头上,他竟然一时忘了村乡的礼节,急忙中真的不知道该怎样去做作了。为了这事,他好长时间也在心里折磨过自己。至于说到他没有及时赶回来看望两位老人,他也只好说那时候边境形势有些紧张,他自己是一个当兵的,肩负着保家卫国的职责,他一时脱不开身子。况且,那时候家里的孩子们都小,他真的是抽不开身啊!
“你就没个什么出差放假的时候?想想看,你们部队里的人难道不都也是爹妈生的爹妈养大的吗?他们难道一个个也都像了你?长年累月躲在部队里白面大米吃着!也不回去看望挂念他的老人了吗?”
韩国智也一下显得有点委屈,他的眼里闪着泪花,他说没想到咱爹妈咋就那么早就走了呀!他原本想等上几年,等边境安宁了,生活上渐渐宽裕了,他再回来看一看老人,没想到却没了机会......
“现在的你想到了,生活也比过去宽裕了吧,可一个在地上两个在地下,谁也看不见谁了!你自己听听村子里有的人怎样议论你的?都在谣传你只顾着往大做官顾不得家里的老人了!已经忘了家里父母。”
韩国智的身子一阵痉挛似的哆嗦开了,大串的泪珠从他那张早已经不再年轻的老脸上滚落下来,掉在了他的衣裤上。他战战地反转着手拽起了背部的衣裳,掉转着身子背朝着他大哥,让他的背上那块可怕的印记一下子显露在韩国德老汉的面前。韩国智右背靠脊椎一侧,是有巴掌大一片暗红色的伤疤,那是敌人的炮弹弹片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记,也是两位老人在他弥留之际没见到自己小儿子的永久的憾因。韩国智转过身来,他早已泪流满面,已不成个人样;他摸索着,用双手扶着桌子,一低头跪倒在他大哥的面前,他声嘶力竭地放声嚎啕起来,他的心里是有多少难受......
原来,当他接到自己父母亲病危的信件后,正是敌人在边境线上挑衅最为频繁的时候。就在一个朝霞刚刚探出映红群山的黎明,那狡猾的敌人突然动手了;炮弹在边境上炸响开来,弹片在四散飞溅着,他这时被一块弹片无情地击中了。当时的他伤得非常严重,也多亏了战友们舍身才将他救了出来,他这才捡了一条命。在后来,医生曾告诉过他,如果那弹片向脊椎再偏移那么一公分,可怜的他就算不死也成了永久的残废,怕是坐在轮椅上度日了。
他作为儿子,他何尝不会思念自己的亲人?他何尝不期盼着早日团聚在父母亲的身边?只是,他的肩上可还肩负着更加沉重的担子!那是他永远不会忘记,自己还是一名军人,保家卫国就是自己的神圣职责!儿女情感他只好暂时放到一边,这竟然拖累得自己的亲人也蒙受着相思的痛苦!在那一次与死神擦肩而过,如果不是抢救的及时,他恐怕和面前这个老哥也成了永久的离别了!
佳林妈赶紧从锅台那边跌跌撞撞的转过来,她一把夺下了老伴儿手里的旱烟锅,嗔怒地责怪道:“孩子他叔好多日不回来,你这倒好!左一个咱爹右一个咱妈的,说的好像别人都不好!就你是一个大孝子了!你看看你那德性?你也不说点让人高兴的事情,说的都是什么......”
韩国德这时如梦方醒,他一下子也回过神来,摸索着抱住兄弟韩国智,他重新掀起衣裳看了看他兄弟那一片暗红色的伤疤,他的泪水再也止不住了,啊嘿嘿的抱住玉智,兄弟俩人哭成一团。
这个时候,出门玩耍的佳平随着买酒回来的韩佳林突然出现在房间门口。这小兄弟俩一看眼前这个阵势,都僵立在那里。韩佳林还以为他爸又在发他那老脾气,训教他叔父的什么呢?赶紧上前扶着他叔父坐平了身子,反过脸冲着他爸说,你这又发了什么脾气。
佳林妈连忙扯了一下儿子的胳膊,让他不要在做声。为了能转移众人的注意力,也缓和一下家里的气氛,她故意大着嗓门指使佳林:“你叔让你说给村子里那些个老头老汉们,让他们在明天晌午来咱们家坐一坐,你现在出去早早说去,让人家也有个准备。这也是咱邀请人通常的礼数!”
韩国智急忙转过身,冲着他嫂子摆了摆手,说你们也这么大岁数了!要不咱不要举行那个事了,这样也有些麻烦。
“咋还不举行了?照国智安排的办!”韩国德看了看身边的兄弟,“今天你能回来了,我心里其实也很高兴!我也想和咱们那过去那些老家伙们再好好的聚一聚呢!”
到了第二天中午,韩国智在他哥的督促下,他们家的家宴也照常进行。
佳林妈一个人怕忙不过来,她又从隔壁叫了两个年轻的女人;大家有蒸糕的,有切菜的,还有拉风箱的,在边上的一间屋子里忙碌开了。
顺德老爷子和张明亮还没等着佳林上门去请,他们两个人早早地就过来了;正围坐在桌子上跟韩国智拉着家常。还有那几个有些扭捏的老汉,也不好意思扛着嘴巴过来白吃人家这顿饭,韩佳林只好上门一个一个把他们都请了过来。
韩国智原来打算在他哥的两间屋里各按上一桌,这样子,大伙坐得也宽敞些。可这些老汉们不依,都想跟韩国智聚在一起。上一次韩国智回来,大伙虽然也跑过来跟他见了面,可那毕竟只是那么短暂的一瞬,加上人也多,嘈嘈杂杂的,彼此都没好好的谈过一句话呢!今天这好不容易逮着了,他们怎能错过这个机会?谁也不想去另一间屋子里。没办法,韩国智只好喊佳林,将那边的桌子搬过来,放在脚地当中;又找来了几个凳子,临时搭配成一大桌。这样在炕上地下坐下来,众人这样喝酒聊天,相互都能关照,再合适不过了。
大家刚刚落座,一看人家韩国智怎么还没有上桌?这脚地下那座位可不能让他坐啊!众人急忙又都站起来,有几个又从凳子上站起来,纷纷推让着想叫韩国智坐在炕上正首。韩国智急忙摆手道,说今天是他请客,大家都是客人,他就坐在炕下边,这样炕上地下两头他都能关顾到。没办法,众人也只好首推顺德老爷子坐在了炕的上首,韩国德和张明亮分别坐在顺德老汉的两侧。脚地下桌子上也不分什么上下首了,老汉们只好各随其便,不在推让了。
韩国智也开始清点人数,他发现已经发出邀请的李金波怎么还没有来,他去问韩佳林。
韩佳林因为过去和李珍的那点事,还有后来在那分路口上与李金波辩驳了那么几句,这一向和李金波别别扭扭的。一大早叔父还嘱咐他去叫李金波,他也只能碍着叔父的面子,硬着头皮站在李金波家那棵老榆树下面,隔着院门喊金波叔了。李金波在院门里头晃了几下脑袋,远远地称自己身子不大舒服,就不想过去了。其实他是有意躲避着韩佳林父子。
韩国智眉头一皱,冲已经坐下来的张明亮摆了手,说你们是亲家,这个事还是得麻烦你!给咱把李金波那个家伙喊过来!
“这金波真个也是的!叫你来你就过来吧!这还用得着这么三番五次地去请!”张明亮嘴里嘟囔着,只能他去了。
他大老远就看见亲家在老榆树下面转圈子呢,他赶紧走上前,悄着声说:“你这还磨蹭在这里干啥?人家国智叫咱是眼里有咱!你还咋好意思不给人家这个脸呢?再说了人家叫咱是去喝酒吃饭,他又不是唤咱过去搬砖溜瓦干那苦力活!你也不看看,人家现在官都熬到了什么级别了?人家关系能通到省城里!人家这是不摆弄咱,这要是惹恼了,记恨上了,回头转弯不定啥时候,只需一句话,看看咱还不是一跤跌得趴不起来了......亏你还走州过县常出远门的呢......”
李金波这时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赶紧回家换了件衣服,跟着亲家朝韩国德家那座破墙烂院里踢踢踏踏来了。
韩国德兄弟俩站在家门口望着,看见李金波跟着张明亮走过来了,韩国智早冲出家门,在点头寒暄的李金波肩膀上拍了一巴掌,说:“你这人还真是够怪的!让你来你就来呗!这一再扭捏个啥?况且孩子们处对象,你这横在中间也不对呀!孩子们处成了,咱们那是亲戚;处不成,咱们还都是好邻居啊!”显然,韩国智也不知道他从那里打听到韩佳林和李珍的那些事情了,他作为在村子里在外的头面人物,这样的话说出来,他不管听得舒服不舒服?李金波他是不好意思反驳的,韩国智又在李金波的背上拍了一下,说:“那小时候咱们几个就数你小子猴精啊!咋现如今咋在这些事情上一下犯起了糊涂呢?”
李金波赶紧拍了下脑门,顺着韩国智的话,说他妈的!咱每天都灌那个玉米面糊糊,这越喝越糊涂!可不,这脑袋里装的全是他妈混沌的面糊糊了!可他心里却说:还全不是你那个不成器的侄儿瞎骚情?勾引俺家小珍......还有那个......
李金波坐好后,韩国智吩咐佳林开始上酒;并且让加林每张桌子上放了两盒“牡丹”牌纸烟。
“哈呀,‘老汾’酒!”
“好酒啊......”
“那个烟......”
“‘牡丹’......好纸烟啊!”人群里响起老汉们啧啧的赞叹声。
众人也在推推让让中拿起了酒杯。韩国德老汉一杯酒下肚,他眼眶里一下溢满了眼泪。他哆嗦着手将酒杯放在桌子上,撩起挽在扣门上那块毛手帕,擦了一把眼泪和清鼻涕,他嘴里突然战战地道出一句令在座的老汉们感到有点莫名其妙的话来:“咱玉智那个时候啊......差点......就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