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曾祖父
那一年,我八岁。
初夏时节,曾祖父突然病倒了。那时,我虽然不知道他得的什么病,但也知道他的病很严重——他已经下不了床,吃喝拉撒全在床上。
一天傍晚,我忽然记起已有数日没去看望他了,便跑去了奶奶家——曾祖父与我的爷爷奶奶住在一个院子里。他住在西厢房,房里只有一扇很小的窗子。
我推开房门,只见他平躺在土炕上。天气并不冷,但他却盖着厚厚的棉被。他听到开门声,转头一看,便费力地坐起身,跟着费力地张开双臂,唤道:“快过来让老爷爷抱抱哟,可想死老爷爷啦!”
太阳已然落山,房中的光线很是暗淡。那一刻,我望着他的脸,突然感觉有种说不出的不自然,竟是不敢过去。
“老爷爷,明天早上我再来看你吧。”说完,我跑回了家。
第二天,我直睡到日上三竿。醒来后,却见父母不在家,我很纳罕:“他俩去了哪里呢,这时候地里也没活呀!”
我正欲出门找寻,铁哥们小明来了。我究是小孩子心性,一听到玩,便什么都忘却了。没有吃饭,我就跟他出去了。
我家的东面有座土岭,岭上是一级级的梯田,往岭顶走,说的矫情点,有种步步高升的感觉。我们几个小孩子在岭顶疯跑、打闹、玩“猫捉老鼠”的游戏,玩得不亦乐乎。蓦地里,我耳畔传来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你老爷爷死了。
严格说,我并非用耳朵听见的,而是感觉那声音就响在脑海里。我猛然回身,四下里没有女人,更没有中年妇女。我怔在当地,一下子没了玩闹的心情,同时肚子“咕咕咕”地叫了起来。很快,我便辞别伙伴们,独自往家走去。
紧挨着我家的岭坡上有一条羊肠小径,两旁是一株株的槐树,上面开满了白色的小花。我远远望见伙伴小伟正站在那条小径上朝我家的方向眺望,不知看什么,看得聚精会神。
我悄步过去,大吼一声。小伟吓得一激灵,回身一看,皱眉说:“你的心脏咋这么大呢,你的老爷爷老了,你还这么兴奋,你就一点儿也不伤心吗?”
我心头猛地一震:“你……你胡说八道,你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小伟轻叹一声,“昨天夜里,我听夜猫子笑了一晚上,就知道今天准会有人老,没想到是你老爷爷!”
我没再说话,也朝那条胡同望去——只见数十个披麻戴孝的人一边哭着一边往我爷爷家走去。当先一个中年人挑着扁担,两端的笸箩上盖着白布,看不见里面的东西。他是我的长辈,论起来,我得称呼他爷爷。他身后一人便是我的爷爷。爷爷已是老泪纵横,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都直不起腰来了。
那一刻,我才知道曾祖父的确已经不在人世了。我不禁回想起昨天傍晚——我去他的房里,他张开双臂要抱抱我。想来,那时他已经知道自己到了弥留之际,可我却不知道他是回光返照,并未让他抱。
想起来,这是我人生的一大憾事。
从我会走的那天开始,曾祖父便照看着我,一直到他病倒的那一刻。然而,我却连他临终前的这么一个小小的愿望都没能满足他。我望着哭丧的队伍,不觉已是泪流满面。
每每回想起来,我仍是心头作痛,悔恨不已。
十几天后的一个中午,我跟着母亲去了奶奶家。
在奶奶房里玩了一会儿,趁她们不注意,我偷偷溜进了曾祖父生前居住的那间屋子。他遗留下来的衣物早就烧掉了,房中只剩下了那张土炕。
我走过去,突然发现土炕的角落里有一根烟管。我认得,那是曾祖父的烟管。
我当时心想:“这是老爷爷的遗物,我保留起来,作为纪念,想念他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它。”孰料,我还未碰到那根烟管,脑中便是一阵绞痛。紧接着,我一声惨呼,抱着头蹲在了地上。
想是奶奶和母亲听到了我的那声叫喊,很快,她二人便也赶到了曾祖父的房里。当时的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后来听母亲说,那时,我目光呆滞,指着半空,不住说着:“妈,快看那些小点点,小点点……”然后,我便打滚哭闹。
母亲慌了手脚,但不知该怎么做,只是一味地紧紧抱着我,说着:“你怎么啦,怎么啦……”
奶奶看了看我,突然冲着虚空说道:“爹,儿媳知道是您来了,儿媳也知道您疼爱晓冬。可是您看,现在您一靠近他,他就受不了,您还是走吧!”
她这句话说完,不多时,我便“清醒”了。然,接下来,我还是时不时地说着一些连我自己都听不懂的话,且神情恍惚,面色憔悴,宛似生着一场大病。
就这样过了半个多月,我便恢复如常了——我的那些“症状”也突然消失了,那天是我曾祖父的“五七”。
“五七”就是人死后的第五个七天。
我再想寻找那根烟管,却怎么也找不到了。
不久后,父亲又将我送进了学校。不过,这一次,我直接跳过幼儿园念的一年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