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知道他是傻的。

　　不是刚刚才知道的，是自打他一下生众人便知道的，傻子的妈还没回到村子里，村子里便全都知道了，有爱凑热闹的都赶着傻子他妈回来的那天围在了路旁看傻子。

　　傻子也在他妈的怀抱里看他们，傻子他妈把傻子眼睛用被子挡上，不让傻子看他们，不让他们看傻子，傻子他妈是不傻的，只挡住了他的眼，留张嘴在外面喘气，他便那么用力的撅着嘴喘气，这反倒看起来更傻了，反倒更让那群人哄笑了起来，傻子他妈不傻，但是她想着今天傻子让她出了丑，以后的日子也便是少不了他人嚼舌头，回家后便气出病来，躺在炕上没了多余的力气。

　　傻子也不傻，拱进他妈的怀里找奶子吃。

　　他妈在炕上哭，他在炕上笑。

　　那一天的热闹，村长是没有去的，他心想着自己去了多少是有些不体面的，但他坐在家里便听见了外面闹哄哄，便也是知道傻子回来了。他在家里烧了柱香，朝着声音传过来的方向拜了拜，心想着这下可好了，村子里又有傻子了，村子里又热闹了。

　　躲在角落里闹腾的猫啊狗啊，也都出来了，敢于当着众人面交配了，正午时阳光把扬起的尘土也烤的很燥，有嫌弃的冲着它们吐口水的，有在一旁打岔的“让它们闹，不闹干啥，让它们跟着人一起学文化嘛？”

　　那人羞红了脸，不知道他说这话有没有别的意思，她也不敢多想，心想着这读书人咋说的话来比流氓还流氓呢。

　　傻子自打回家便像是命一般被他妈拴在裤腰带上没再出去过，傻子也不哭，只是笑，笑的月亮弯了，柳絮飘了，地上的柳絮又都飘到天上了，天上的雪又当作柳絮飘下来了，村里的阿猫阿狗有使不完的劲闹腾，有使坏过去捣乱把它们赶跑的，它们便再换个地方接着闹。

　　傻子不闹，哈哈大笑。

　　隔着窗晒足了他的脸，过几天便赶上云彩多了，风大了，风卯足了劲对着窗户吹，傻子也不怕那扯着嗓子冲他吼的风，他也跟着对着它吼，把它吓坏了，天便下起了雨，猫啊狗啊便丢了在外面放肆的勇气了，躲到了角落里，依旧是叫。

　　约莫数着过了那么几年，傻子把自家院子里的一切都记得熟透了，就像是院子里的柿子熟透了烂在地里那般熟透了，他傻透了不知道对着他妈吆喝，只是对着窗外发呆，头几天他妈以为他病了，过了几天他妈便觉得他傻了。

　　她心想着墙外的孩子跟墙内的孩子没啥不同的，他们只是不傻罢了，倒也不见得有多聪明，她听着外面有孩子嬉闹的声音，一推开门，便看到有孩子在对着自己家墙角撒尿，她想着去动手打那孩子，但她端着，她还怕。傻子上前打了那孩子，那孩子把头抵在自己的尿上哭，傻子对着他笑。

　　傻子他妈对着那孩子吼道；“还在这里哭呢，他傻你也傻啊，一会他兴致又来了再把你打一顿你就高兴了。”

　　听到这里那孩子便抹了抹脸，强装镇定地爬了起来，脸上像是花脸一般，也分不清哪个是他自己的尿哪个是墙上的黄泥。

　　他一边往家里跑一边哭着吆喝；“我不傻但我疼。”

　　自那儿之后，便不再敢有人惹傻子，他们大概是真的不傻，心想着被傻子揍了还得被周围的人笑，即便是傻子也干不出来这样荒唐的事。他们大概也不太聪明，分不出傻子只是傻了又不是疯了。

　　从家里的屋门走到外面是十二步的距离，傻子一开门便看到门口有孩子在耍，比先前少了不少，墙上的尿也被太阳晒干了，傻子瞧了瞧他们，心想着自己只消朝着他们的方向跑个七八步便到他们跟前了。

　　他跑向他们，他们也跟着跑。

　　大傻子不知道明明是七八步的距离自己怎么就跑不过去呢，

　　他是真的傻，不是装的。

　　这个世界上也没人会装傻子，除非他是真的傻。

　　傻子心想着自己反正出来了，也没有别的事情做，倒不如就这么追着他们跑一阵子吧，猫啊狗啊看着天气好了，出来闹。

　　他也在跟他们闹。

　　他们在前面跑，一看就像是群傻子。

　　傻子在后面边跑边笑，心想着他们怕是傻掉了吧，怎么比猫啊狗啊的还有精力跑，还有精力闹，一边跑还一边喊着。

　　傻子觉得自己像是跟他们成为了朋友一般。

　　而他们则轻信了他们父母跟傻子一块儿玩自己也会便傻的傻话。好不容易把傻子甩掉了，人群中便多了一嘴说话；“我们下次还是别到傻子门口玩了，这么下去早晚得被他玩死。”

　　“你傻啊”人群之中冒了一嘴“像我们这样在别人家门口闹，换作别的家里，指定是挨一顿揍的。”

　　大傻子在他们身后听着他们说话也赶忙跟着点头，心想着他们几个确实聪明，将来大了应该更聪明，而他自己则有可能越来越傻。

　　那几个孩子没来得及反应，当时便有一个人被吓尿了裤子。有瘫软在地的，也有当时就窜出去的，还有一个提搂着裤子一边嘀嗒一边哭还一边骂的。

　　傻子看着人群慢慢地四散而去，心想着将来这群人可不得了，聪明的地方更加聪明，傻的地方更加的傻。

　　别看他们现在躲着自己跑，将来他们变得不大聪明了，还得凑到自己跟前找他呢，等到他们过得不好的时候还得指着自己消遣呢，想到这里，傻子倒也愉悦了起来，心想着这么多爱凑在一起的傻了吧唧的聪明人，倒也被跟着他们脑袋灵光了那么一阵子的傻子给吓跑了。

　　这可能就是聪明人吧，傻子这么想。

　　但是即便是这样聪明的人，最后傻子还是跟他们一个班级里上学了。校长本来就没想到傻子他妈会把他领到学校里来，他总想着傻子才会想要让傻子去上学呢。所以当傻子他妈把傻子带到学校时，他整个人都傻了，他支支吾吾了半天也不知道该怎么拒绝，第二天傻子便正式上学了。

　　傻子是真的高兴，同龄人上学，他也上学，他同他们一样。

　　他觉得他不傻，他只是不怎么聪明。

　　但是即便他同他们一起上了学，分到了一个班级，他们还是躲着他，他们生怕自己有一天能自己接触久了自己也成了傻子，由此可见，他们也倒不是多么聪明。

　　他们躲着傻子，傻子便去找他们。这大概是他一天之中最快乐的一段时间了。他们躲着他，他们怕他，他们觉得傻会传染。

　　于是，便有几个家长去提议学校让傻子回去，别让傻子在学校上学了。

　　校长找来了傻子他妈过来谈话，他想着唬她来着，提了提调门对她说道。

　　“咱们这边的人本来就少，我们这边招生本来就困难来着，你孩子到这边之后，别的家长知道之后便有了意见，找我谈了好几次，也有家长反应，要是你孩子在这边，他们便不把孩子送过来了。我也是为难，今天才把你叫过来，你看看，你是今天把孩子带回去好，还是过几天带他回去？”

　　傻子妈听到这里，便找了个地方坐下来，她不说话盯着校长，直到校长把脸转到一旁，脚开始发抖。

　　傻子妈直到这时候才开口。

　　“其实......

　　这个问题本不必拖到现在来解决。

　　我记得我刚怀上这个孩子没多长的时间的时候，我男人便死在了山上，当时我便想着把这个孩子打掉算了，重新再找个人家嫁了，那一天，我男人他爹妈跪在我面前，求着我为他们家留个后，我没有答应也没有回绝他们，那天，不知道是想象的还是真的，我觉得肚子里的孩子在踢我，我的身子开始暖了起来，我觉得我得把孩子留下来了，为我自己留下来。

　　再后来的事情你们也知道，我把孩子生下来了，孩子一生下来便是傻的，公公婆婆当天就离开了医院躲回了家里，几天之后，我一个人抱着孩子回到村子里。

　　那一天，可真是一个好天气啊，大大的太阳，金灿灿的，把一切都照的那么不真实，我老远便听见了人们在村口嘈杂的声音，我抱着孩子，孩子抱着我，我们俩硬着头皮往里闯，一张张脸咧开了嘴笑，笑的我直发慌，直觉得身子冷。

　　那天回去，我像是得了一场大病一般躺在床上，几天后我能从炕上下来了，便摸索着找了条绳子，我寻思我跟他吊在一起死了得了，他在炕上转过头来看我，他一对着我笑我便哭了，我越哭，他便越笑，我把他抱起来，小小的，像阿猫阿狗一般，感觉你不用绳子用一阵风一口水也能杀了他，那么小小的一团肉啊，我小心翼翼地把他抱在怀里，想抱着太阳。

　　那一天，我被他从悬在半空的叫做嘲弄和冷漠的绳子上救了下来。

　　在那以后他便跟着我在炕一般大的世界、院子一般大的世界里生活，我关了他好几年，他时常蹲在门口那里掰着门缝去看外面的世界、外面的孩子们。

　　他是懂事的，在那里蹲在半个下午也不会嚷着让我放他出去。

　　等他再大些，我问他害怕外面的世界么？外面有数不尽的对着你笑想只要嘲弄、害你的人，有数不尽的你没做错任何事情却取笑你的人，数不尽的山、蹚不完的河、走不完的坑坑洼洼的路。他对着笑，说他怕的厉害，但是不出去只会更怕，他现在怕的不是外面的一切会伤害他，他害怕的是有一天自己不敢从这个屋子里走出去。

　　那一天，他推开门走了出去。

　　他比我们有勇气多了。

　　我们太胆小了，校长，我们甚至没有接受傻子的勇气。

　　你们把他走的路填上了石头，挖上了大大小小的坑，朝他丢石头，吐口水，在背后议论他、当面讥讽他，却还依旧是怕他，你们怕接近他自己也传染了傻病，怕他走过的路不干净，怕他拿过的东西。

　　你们的世界那么大，装的下高楼大厦、装的下雪月风花、装的下远大的抱负、大好的前程、装的下才子佳人、万里山河，也装的下为人师表，就是装不下一个傻子。”

　　“说到这里，我不禁可怜起你们来，一个个人模人样，比那些阿猫阿狗都还要体面，怕什么嘛？站在你们眼前的只不过是个无依无靠的傻子他妈罢了，你们大可以用棍棒招呼我们出去。”

　　我儿子才不傻啊，傻的是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