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哥是个女人,四十二三的年纪。
治水工区的职工跟她取这个诨名,源于她长得比男人还像男人。勇哥天生就长得像男人,自从勇哥来到治水工区,小站人就没见过她的头皮上长过一指长的头发,长不过一指的头发刷着她脸庞上的沟沟壑壑。
用勇哥自己的话说,一次她在厕所如厕。一个女人走了进来,见到她,撒腿就往外跑。勇哥纳闷,难道是自己走进了男厕。勇哥这样想着,迅速提起裤子,走出厕所,想看个究竟。勇哥在厕所的入口看清是个女字时,就哈哈自笑自语起来:“怪事,我又没走错,她跑什么跑,真是有病。”勇哥一字不漏,很是得意地把这个故事原原本本地讲给治水工区的工友们听。工友们还没笑,她就先笑起来。
勇哥在铁路上工作了二十多年,小到连一条铁路的上行车和下行车如何区分,她还分不清楚,就更别指望她能做什么了。既然干不了活,就让她在食堂煮饭。第一天,第二天,她煮得好好的,三天过后,她就烂干,好像是在向治水工区的所有职工宣告,老子会煮饭,但就不伺候你们这些鸟。
在夏小雨未到治水工区煮饭之前,勇哥曾在治水工区煮了一段时间的饭。
勇哥煮饭,经常是头层生米,中间半生不熟,底层全是稀饭,吃了肚子就疼;她炒一盘洋芋丝,粗粗细细,切得就像棺材钉,一头粗一头细,粗处炒不熟,细处全炒糊。有的职工直接骂她猪二八,勇哥你她妈就是来混日子,你白白把大米饭吃贵。勇哥不恼不怪,嘴角上扬,给骂她的人一个笑容。有的职工含蓄地叫她一声二师兄,言下之意还是猪。勇哥也不恼不怪,还是一个笑容。勇哥依然我行我素,只要她还在煮饭这一个岗位上,她有的是办法收拾人。
自从夏小雨到治水工区担任炊事员以后,治水工区就再没让勇哥煮过一天饭。
工区工长杨四富无奈,用经济来考核惩罚她,勇哥一副若无其事,管你考核不考核,反正你不敢把我的工资扣了一分不剩。职工拿她无奈,工长杨四富拿她没办法,对她放之任之,权当班组里没有这么个人。班组里有这么一个人,不可能把她放野马不管,工长杨四富和班长老罗私下里合计,干脆让勇哥替陈春看守房子。
治水工区工长杨四富说:“勇哥。”勇哥答道:“唉!工长。”
“你这种人,死猪不怕开水烫,工区拿你是一样法都没有,你她妈就是茅厕里的鹅卵石,又臭又硬。”杨四富这样骂的时候,勇哥嘴角上扬,给杨四富一个带着弧形的微笑。杨四富更加恼火,大声骂道:“你这种人,日死不吭声。你是有块人脸的吗,还是连人脸都没有了。”勇哥依然笑着,嘴角上扬,眼睛细眯成一个三角形,黑色的眼珠如细豆,不见眼白。
“唉!你这号人,上辈子烧高香了,享了共产党多大的福,要是没有共产党,你这种人,吃屎还要被狗攘倒。”
“工长,你让我整哪样,你说吗。”勇哥冷冷吞吞地说,黑色的瞳孔闪烁着浮光。
“去平寨工区换陈春守几天房子,陈春要休息几天,”杨四富压着火气说。
“好,守几天?”勇哥问。
“十天。”
杨四富告诉勇哥守十天,勇哥轻舒嘴角上的皱纹,嘴角微微上扬,几根稀疏的金黄色的胡须,像婴儿的胎毛倒立起来,三角眼像个球面三角,舒展开来。
勇哥到平寨工区时,陈春吓唬勇哥,说晚上小心有鬼。勇哥呵呵地笑着说,世上哪有什么鬼。陈春简单地交代了几句,就离开了平寨工区。陈春走后,勇哥就从包里拿出几本书出来放在床头的桌子上。
十天结束,陈春回到平寨车站接替勇哥看守房子,才一跨进门,陈春便惊叫起来,他在床头看到了十几本书,他对勇哥立马刮目相看。陈春随手拿起三本,一本是《拿破仑》,一本是《人性的弱点》,另一本是《女人要狠地位才稳》。
“勇哥,你太牛逼了,这几本书,我听都没听过,”陈春说。
“买给娃娃看的,闲着没事,随便翻翻,”勇哥笑眯着球面三角眼,嘴角浮动的皱纹像龙须。陈春在心里感慨,原来,所有人都被勇哥骗了,陈春跟治水工区的所有职工说,勇哥看这几本书,没有人相信勇哥会看书。像勇哥这类人会看书,简直是太阳从西边出来。
陈春是相信勇哥会看这些书的,并且他深信勇哥平日里就是装聋卖傻。陈春坚信勇哥在一次作业过程中把列车弄停,就是勇哥故意的。勇哥把列车整停,害得治水工区受到严厉的考核。也是从这次事故后,治水工区从来不敢安排勇哥单独作业。陈春还清晰记得,那天大伙在铁道边下道避让接近列车,工长杨四富派勇哥去安插安全作业标,结果勇哥抬着安全作业标就走上铁道。列车接近发现铁道上有人立马采取紧急制动,结果,勇哥整了个下道不及时,带害整个治水工区受到严厉的考核。所有人拿勇哥骂,骂她大脑短路,头被门夹扁了,被驴踢了,骂她是猪,是狗,骂过以后,勇哥几乎就没被安排干过其他活计,多数情况就安排在家搞搞卫生。
在治水工区,勇哥是活得最为悲催的一只鸟。
勇哥和她男人分居十年,他开火车的男人胖老三从未来找过她。勇哥休息也从不回家,各过各的,两不过问。勇哥的男人在外面有了女人,勇哥也不闲着,用勇哥的话说,大家赛着玩,于是勇哥走马观花,两年三年就换一个男人,十几年下来,竟换了三四个男人。有时,她的男人开着火车路过治水车站,短时间停留,看见勇哥,两人从未打过一声招呼,两人完全成了陌路。工区男职工打趣嘲讽道:“勇哥,又换男朋友了。”勇哥坦然道:“呵呵,什么啊,都是临时工。”
勇哥养了一只白猫,替换陈春守房子的时候,勇哥把猫带着。
一天晚上,勇哥到平寨工区的院子里找猫。在路过一间空房子时,她无意中看到空房子里有一个黑影。黑影轻缓移动,窸窸窣窣。勇哥突然想起陈春离开时告诉她的话来。陈春告诉她,小心晚上有鬼。
“哪个?”
“房子里的是哪个。”
勇哥壮着胆问,一列火车从远处驶来,火车灯光划过整个小站。黑暗的空房子瞬间一亮。勇哥看清空房子里是个穿着一袭红裙子的女人。勇哥撒腿就跑,她相信她是见鬼了。更要命的是,这时,她的白猫电闪般从她身旁蹿出,喵的一声,勇哥几乎就要踩到猫上。勇哥的心收到嗓子眼,她感觉身后有人紧跟着她。
勇哥打电话给工长杨四富,说不敢再守房子。杨四富说,坚持守到陈春来替换她。勇哥无奈,只得整天躲在宿舍里不敢走出宿舍。一到晚上,她眼前就时刻晃荡着红衣女人。
勇哥离开时,她郑重其事地告诉陈春平寨工区不干净,那晚上她去找猫,在一间空房子里她看见一个穿红裙子的女人。陈春吓得大声骂起来:“狗东西,你别吓唬老子。”勇哥呵呵地笑着走了。
勇哥呵呵地笑着离开了平寨工区,工区门口,停着一辆白色轿车,勇哥上了车,扬长而去,留下空空的小站,留下孤独的陈春。“狗东西,你别吓唬老子”,勇哥想起陈春的这句话,脸上荡起笑容,车上的男人问她笑什么,勇哥笑笑,说没笑什么。男人继续开着他的车,勇哥说,谁爱守谁来,反正我是不守。
“如果工区坚持要你守,”男人说。
“不可能,”勇哥说。
汽车行驶在村道上,没有人知道它驶往哪里。陈春又重新住进了空荡荡的值班室,仿佛把一件物品摆放进一个抽屉里。值班室的床上似乎还残留着勇哥的余味。陈春和衣躺在床上,眼看着屋顶发呆。
天慢慢地黑了下来,小站慢慢地黑了下来,值班室里也慢慢地黑了下来。待一切黑定后,陈春像游魂一样走出值班室,走出平寨工区院子。陈春来到平寨车站站台上,站台上亮着一盏路灯。在路灯下,陈春席地而坐,他抠出一支烟,点燃,吸了一口。一列火车从前方站驶来,轮音铿锵。火车过后,这个在铁路上工作了十多年,看了无数次火车的人,简短地说了一句话:“有42个车皮。”陈春说完这句话,站起身,抖落下一些烟灰。
小站依旧黑黢黢的,就连吹过的风都是黑的。
陈春摁亮一盏路灯,工区院子里亮了一小片空地。空地以外依然是黑色。陈春在路灯下站了一会儿,在他要走进值班室时,他伸出手要摁熄路灯,他的手指在开关上停顿了一下,他没有摁熄路灯。陈春进入值班室后,路灯还亮着。也是从这一晚上开始,陈春每天晚上都把路灯摁亮。
躺在工区值班室的床上,陈春想,他可以找工长杨四富说说,他可以回治水工区上班。可回治水工区上班,风来风吹,雨来雨淋,太阳出来太阳晒,各种考核一年比一年严,一年比一年多,各种规章细化了又细化。相比于看守房子,要辛苦得多,难干得多,两者相比权衡下,虽说看守房子很无聊孤独,陈春还是愿意看守房子。看守房子,一个人,没有别的约束。陈春是个喜欢不受约束的人,他喜欢随性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