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仲陵告别后,邵梦臣径往川南赴任,行了月余,道路越来越偏僻,路上少有村落人家。他为节约盘缠,也怕遇着吃人的黑店,只在驿馆住宿,补充水粮。
可有时前后的驿馆离的远了,晚上天黑见不得路,便只能露宿野外,吃生冷的干粮充饥。
其中辛苦自不必说,最难捱的同行两个衙役的一路冷嘲热讽。
这类做官吏的都是油桶泡大的,滑得溜手,擅长见风使舵,最会拜高踩低,先前邵梦臣还是状元时,百官拉拢,拍马屁送礼都轮不到他们,可现在失势被贬,料定此生翻身无望,却要跟随他去偏远之地当差,心中愤懑真是毫不掩饰。
这个道:“自来朝廷钦命的官员赴任好不风光,沿途的地方官都争相巴结,摆好宴席好吃好喝地侍奉着,人家的奴才跟着也赚些体面。偏我们这边只是陪着辛苦,一路凄凄惨惨的,不像赴任,倒像是流放了一般。”
那边便说:“哥哥你也消停下,好歹咱们这位大人是状元郎,天下文曲星下凡。虽然咱不指望能跟着他老人家撞上星运,可好歹不要沾上晦气。不然若是惹恼了他,怕是要写文章骂你嘞!”
这边又道:“文曲星又怎么了,我还是玉皇大帝转世呢!这样的名号谁不会充?既流落的跟俺们一起走的地步,也莫装什么斯文。要写文章骂人厉害,怎么不再写一篇骂骂太师去?”
那边就道:“咱们这状元爷骂人的功夫可厉害了,一篇就引得太师震怒,朝廷不安,要再来几篇,可不得天下大乱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昼夜早晚无停,邵梦臣起先还又羞又恼,脸上赤一阵白一阵的,只能强忍,后来习惯了,便如过耳之风,恍然未闻。
两个衙役虽然满腔怨恼,但邵梦臣毕竟是朝廷命官,又不是流犯,不能辱骂殴打,冷言冷语讽了几天,见他全无反应,也就没了兴致。
如此晓行夜宿,饥飡渴饮地走一月多,按地图所画,看来是临近富临县。
可三人还未来得及高兴,却突然一怔——放眼望去,尽是险峻高山,荆棘丛生,连条可通的路也没有,别说有县城,就是农户也不见一家。
两个衙役顿时打了退堂鼓:“这样的地方,连个鬼都见不到,莫不是上头搞错了?不如我们回去问清楚了,再重新来吧。”
邵梦臣皱眉道:“此地离京城千里之遥,来回路程需要数月,岂是说回就能回的。”
衙役赔笑道:“我知道大人脚皮薄,经不得这样来回折腾,不如就在此处等着我们,我们问明白了地址,再来这接您。”
邵梦臣知他们不过想找个机会开溜,心中恼怒,面色淡然,道:“按地图上所指,富临县就在这左近,现下不过是路断了而已,那便自己再开一条。”说着抽出衙役的佩刀,斩断荆棘开路。
两个衙役见他如此坚定,劝说不了,只能一同披荆斩棘,硬生生开出一条小路来。
三人劈了整整一日,精疲力尽,尤其邵梦臣,本是文弱书生,掌心起了血泡又被磨破,身上衣裳被荆棘刮得破破烂烂,白皙的脖颈及脸庞尽是血痕。
这般历经辛苦,连翻过几座高山后,眼前忽而豁然开朗:山下是片青翠的平原,四处散落着一些土屋,还能闻到从人家飘出的炊烟味道。
下了山,行了半柱香的时辰,见一老农在垦一亩薄田,田里杂草长得比庄稼还高。
邵梦臣理好衣冠上前,恭敬地打了个揖:“老人家,请问这富临县该怎么走?”
“这里便是了。”那老农头也不抬道。
邵梦臣心下稍安,可又觉诧异——环顾附近,少见人家,便又问道:“那县衙该如何走?”
那老农把遮阳笠往上抬了抬,觑了他一眼:“客人是从哪儿来?”
“在下邵梦臣,从京城而来,乃是朝廷委派到此处为知县的。”
邵梦臣见那老农眯着眼打量自己,似是存疑,便取出身上的委任状,上有吏部加盖的红章为证。
那老农也不看委任状,径走到前边带路,边道:“不用了,会跑到这里说当知县的,肯定不是骗人的。”
邵梦臣一头雾水,待看到县衙样子的时候,就明白了。
所谓县衙从外面看不过是一处普通民屋,外面土墙布满爬山虎,门檐上一块木匾歪扭地刻着“县衙”二字,下面连大门也无,就设了个篱笆。
“衙”里面放置着几条长凳,一张破桌,并一张椅子,堂里中央还有个大水缸,略觉碍眼,此外别无一物。
邵梦臣走进衙内,看着屋角遍布蛛丝,桌凳上尽是灰尘,咽了咽口水——这样的地方,除了朝廷任命,真没哪个会想不开,跑来冒充知县。
他放下行李,将桌子积尘略扫了扫,将委任状及官印等放置其上,道:“这里原来的知县呢?”
那老头摘下遮阳笠,掸了掸身上泥土:“我便是了。”
邵梦臣怔了怔,又问道:“那差役呢?”
“没有。”
见他不可置信的神情,那老头又补充道:“如果非要算的话,那也是我了。”
邵梦臣四处看了下,确定这衙里没有活人痕迹,顿觉一阵窒息,但还是挣扎道:“可是朝廷规定,知县之下还须有县丞、主簿、典史各一人,再要有若干差役供差遣调用的。”
“规定是规定,总有不符合规定的。”老农无奈地摊手,“据我所知,朝廷已经几十年没管过这里了,既没给我们发过俸银,也没征过税,更没派知县来这里。我活这么久,大人你还是第一个哩!”
邵梦臣深吸一口气,稳住浮荡的心神,道:“那……之前都是怎么过的呢?”
“就这么过呗,这里荒山僻壤的,除了流放犯人或者避仇避难的,谁会来这里?”那老农道:“这县衙也是应着上边的要求,搭出来弄个样子。村民们又推选我做了县长,也就是平日偶尔会有些田地划分不清,鸡鸭丢失这种事来闹闹。不过大人放心,这类事也少,一年也没得几次,所以我平时也不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