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我不在故事的开头告诉你,我们是在一颗蛋里长大的,你应该不会相信。
呵,想来,即便我即便这样跟你说了,你也不信。
我们是在一颗“蛋”里长大的,那是一座用巨大竹条编织出来的像是蛋一般的房子。
蛋里生活着我、柴言、阿紫和泊南。柴言、阿紫和我是有记忆的时候便在这个房间里长大的,柴言则是在一个雨天被丢在我们房子附近被我们捡回来的,捡回来几天之后我们才知道他的一条腿是坏掉的,即便这样我们也还是长了起来。
我们靠偷东西养活我们,要么是翻过山去隔壁村子的田里偷庄稼,要么是去村民家里偷蛋和肉出来。柴言总是让阿紫待在家里,让泊南留在家里看家。柴言现在也就十几岁,在我看来却像山一般高大,他有的是力气,每次去偷东西被发现他总让我第一个拿着东西跑,有时候他会在我回去后不久回去,我们便高兴地聚在一块儿围着冒着热气的锅吃饭,如果过了一阵子还没回来,我们便知道他又是被村民抓住了堵在某处打呢,村民们下手越发的重了,我们有几次劝他以后要不别去偷东西了,我们也学着种地。
他没有看向我们,只盯着角落“有父母、有爷爷奶奶的耕地才是耕地,新开垦出来的地是耕地么?能种庄稼嘛?既然我们都在一个屋子里长大,我们便是兄弟了,你们吃下了饭便等同是我吃下了饭,我受了伤便等同是你们受了伤。我也知道你们背地里替我流过泪。可我们得想着法子活下去啊,等有一天我们都长大了,我们便不用这般活着了。”
他回来时如果伤的太重就躲在自己的屋里不出来,我负责给他送饭和简单处理伤口。他跟我商议好了别让阿紫和泊南知道,我想起他之前说的那些话,居然是真的,我每次给他处理完伤口夜里回到屋子,在他相同受伤的地方都跟着疼。
血从伤口上流淌、干结。结痂、脱落,在那个地方新长出的肉更坚强。
柴言成了我们的山,我成了他的影子。
阿紫和泊南每天每天做好饭等着我们回去。
这样的日子如此能持续下去该多好,直到有一天阿紫喜欢的花开满了山谷才好。
山外面的炮火打个不断,山上面还有山贼。
山上的老百姓的生活也开始越发不好过了。他们的生活越不好过他们便越恨我们。
农田里的庄稼越来越不好偷了,而村民们则在家里等着我们。
柴言想去村民的家里试一试,我拉住他在房子外面看,我们越发害怕,只得回去了。
阿紫在家门口等我们,老远便对着我们招手,天快凉下来了,我们的食物剩的也不多了。
我们四个围在一起吃了饭,阿紫嚷着一起去下面玩。
柴言不做言语,他怕极了我们会饿死在这个冬天,但我们拗不过阿紫便都去了外面。
山坡上的草绿又黄,半死不活的依旧活着,那一天,我们似乎放下了一切,在金黄色的山坡上跑,柴言觉得他身上是伤口似乎都长好了,阿紫觉得她似乎长了翅膀飞了起来,泊南觉得自己的腿好了,此刻在山坡上跑的飞起,我觉得自己此刻仿佛刚出生一般,赤身裸体光着屁股跟在他们后面,迎着满世界的阳光。
柴言用花和杂草编了一个花冠戴在阿紫头上,我知道他喜欢阿紫,此刻阿紫像是花一般在山坡上绽放,谁又不喜欢呢。
这个季节的风已经不那么暖和了,我们的饭量也变得越来越大了,想到这里,柴言起身,他觉得冷了,想回家了。
那一夜起,我开始失眠了,我梦到我们在某个雪天死在了这个“蛋”里,我醒来,大口的往外吐气。
第二天柴言和我这次想好了要跟村民们拼命,与其等着饿死,不如挣扎一下。说不定还能活呢,虽然可耻,但我们就是靠从别人的田地里粮仓里拿东西活下来的。我俩拿好了棍棒铁了心要在他们的田地上同他们搏斗。
我们在田地上看到了他们,死的,大概有七八个,杂乱的躺在地上,往年的时候也有这种情况,山贼到村子里来杀几个人或者吓唬一下来让村民们乖乖交出食物的,这次不知道怎么,杀了这么多人,还像是杀过的畜生一般胡乱丢在那里。
土地上,我俩找个角落一直吐,吐好了便赶紧跑到田里去拿些粮食回去,柴言认得几个死了的村民,试探着跑进他们家里翻找,也翻出了一些粮食,但是不多。
我们往返于家和村子,来来回回了几趟,身上越发的有血腥味了。
被山贼和我们洗劫后的村子像死一般静,没人敢把头探出家里来,没人敢在农田上吆喝里,我们壮着胆子拿着从村民家里偷的麻袋到他们的田地上拿东西,好让我们罪恶的活下去。
我们把偷来的粮食屯在了“蛋”的角落里,找来东西盖在上面。
那一天如同是丰收了一般,我跟柴言奔波于村子和家之间,村民们躲在家里瑟瑟发抖,他们丢掉了某种过去了的对于几个孩子威吓、追打所建立起的勇气,像是倒在田边的稻草人那般,一败涂地。
在那儿之后我们好长时间没有去那个村子,每天夜里我们都在梦里去到了那里,从猩红色的土地里翻找出粮食,把它们装进猩红色的滴着血的麻袋里,我们迎着猩红色的夕阳往回走,阳光临死之前把血的猩红洒到了我们身上,整个世界透散着一片赤色的红。
白天的阳光从竹条之间的缝隙里透进屋子里,黑色和亮色的光点印到了我们脸上,锅里的饭热腾腾的冒着热气。阿紫和泊南眼里的光还在亮着,守在锅旁,我和柴言只闻到了阵阵从锅里飘来的腥味。
到屋子外面,也没有好过多少,迎面而来的风干燥而冷。柴言跟我这阵子因为差不多备好了过冬的食物也无事可做了,他不想着去村子那边,他嚷着要我跟他到别的地方看看,我便同他到山里看看。
他走的时候带了不少食物,我大抵也知道了他的想法。
从村子翻过一座山便能找到我们,山贼能到村子里杀人抢东西,早晚也会找到这边,我们沿着小路往山上摸索,翻了几个山头也没有看到有人,柴言跟我说来之前提前跟泊南交代好了,今天我跟他不回去了。
我看了看,天色已经不早了。“柴言,即便找到了他们有什么用?他们都是杀惯了人的大人,我们还能把他们杀了不成?”
“我有我的办法,找到他们的时候,如果对面人少的话我们就趁着他们睡着杀了他们,如果他们人多,你就带着食物自己跑吧,我想着法子加入他们。我记好了过来时的路,以后不让他们走那条路就好了。”
“你想跟着他们一起杀人么?”
“有可能在此之前我已经死了。”
“柴言,只要我们熬过这个冬天,兴许一切都好了,从村子到我们家得翻过一座大山呢。”
“那你还记得从村子里到这边我们翻了几座山了吗?这样我们还是没有找到山贼,之前去村子里时,他们也很少杀人的,我们上次去却看到了七八个人,死了!像是被屠宰完的牲口一般胡乱地堆在地上。山贼们跟我们不一样,他们不下地、不种庄稼,不到田地里偷庄稼,他们不仅抢粮食,还得要那些农民亲手把粮食递到他们手里,他们明明看到了大片未收的庄稼就在田地那里,明明看到收好的粮食就放在屋子的角落里,他们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让那些农民乖乖地把粮食交给他们,还得面带笑意,稍有反抗便会动手打那些村民。那些村民今年的收成不好,会死这么多人大抵是因为山贼来的时候同山贼起了争执,被山贼杀了堆在外面,还不让他们出来收尸,以此来威慑那些村民。那个村子这个冬天怕是要死不少人,饿极了人都会有勇气的,山贼们也怕村子里的人报复他们。”
“所以你打算帮着山贼们去杀那些村民?”
“总比等着村民和山贼杀我们好吧。”
我们不再说话,抬头第一次看到山里的夜空,数不尽的星星,漫无边际的黑。
第二天柴言和我发现了山贼据点,他把剩下的食物给了我让我回去,他自己过去。
我上前要同他一起过去。
柴言走在前面,没有转过身来:“那些死了的村民你看到了吧?像是猪狗牲口一般被杀了,我看了一眼,伤口很平整,没有一点犹豫砍下去的。我们不可能有胜算的,你现在转过身回去,别管我的死活,如果以后山贼过去了,那便是我已经死了,山贼没过去,我便还活着。”
我们是从同一个蛋里出生长大的,便算作亲兄弟吧。
我俩背对着向前面走去,我前面是没入草里的路。背后是巨大的山。
回到家时,泊南和阿紫在屋子外面对着我招手,也不知道他们等了多久。
我们沉默着走进屋子里,吃饭,米饭堆起来像山一般,海融进了山里,山便倒了,大地轰鸣。
从此我们三个人便像是绑在了一起,那个冬天我们没有饿死在屋子里,第二年万物又重新生长,一切又都恢复到了原来的样子,似乎是。
村子里的田地里看不到了那些死了的尸体,活着的人也如同死过了一般失去了生气。
每一次新苗从土里冒出来。每一次雨水淋过,被洗劫一空的土地。
村里的人不再那么愤怒,不再反抗、不再吼、不再奔跑。
过去了的那个冬天不知道死了多少人。
我、泊南和阿紫挨过了那个冬天。
因为柴言的缘故。
我现在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只得相信他说的话,在我们看见山贼前他一直活着。
我成了阿紫和泊南的山,成了孤独的影子。
阳光正透过竹子和竹子之间的缝隙把光亮照到屋子里,阿紫在竹子屋子的另一边看向我,我也看向她,像是身处整片夜空之下。
夜空真美,配得上她。
几个月后,村子里那边有人去招兵了,说是要去打土匪和外面来的人的。
泊南执意要过去看看,我拗不过他,陪他过去看看。村子里的人恨山贼恨得厉害,但是没几个报名的,他们一听说报名跟东西便更畏惧了。
我躲在远处看着他们,他们似乎已经麻木了。没有精力关心有谁从他们的田地里、手里抢走食物了。
我试着凑过去打听招兵的人在说些什么。
只听到有几个村民在一旁嘀咕着:“这次招兵不仅报名就能通过,报名了还给一袋米一袋面,摆明是去送死的嘛。上梁的木头知道选精壮的,烧火的木头他是真的一点都不挑啊。”
我同泊南说:“没戏,招这么几个人过去,保不齐就是送死的。”
泊南看向我:“我想试试。”
“你去干什么?送死么?”我拽着他。
“我听着了,说是报名的有一袋米、一袋面。”
“你疯了么?不要命了?”
泊南看向我:“家里的粮食没剩多少了,村子里也没多少粮食了吧?你觉得我们仨还能挨到冬天嘛?”
“总会有办法的,总会好起来的。”
“其实我早就该死了,那一天如果不是你们把我抱回来,我早就死了,我们是在蛋里一起长大的亲兄弟,我是被你跟柴言养大的,我早想好了,我从出生便是残的,只会拖累你们,如果有一天,有那么一个机会,我也想着能够帮帮你们,像是我好了,我们都好了。”
他固执的像块铁一样。
招兵的那边说他残了,只肯给半袋面一袋米。
我同那些人扭打在一起,也不知咬了谁的脚。
我用泊南换来了一袋面和一袋米,一边往回走,一边回头提防有人跟在后面。
回到家,阿紫抱着我哭。
我也抱着她,月亮升到了蛋的上面,太阳沉到了蛋的下面。
第二天,房子变得大了,我们变得更小了。
我们拉着手从蛋里走出来,天和地从脚下延展到外面,变得无限的宽广,我们则像是第一天从蛋里生下来一般,看着外面。
我害怕去村子里偷粮食了。整个世界也许不会再好了。我把泊南卖了换来了一袋米和面,把柴言抛弃了,我活了下来。
像是不作恶便不能活一般。
阿紫和我不想着出去了,房间里结满了网、透满了光点。白天沉睡,晚上醒。分不清现实与假,感觉不到吹进来的风,做不完的梦,从糖和网编织的茧爬出来,吃光了那些粮食,我们便要赴死了。
阿紫不让我到村子里去偷东西了,他们现在把命和粮食绑到了一起,太阳升到了蛋的上面,月亮沉到了蛋的下面。
我们听着风从房子缝隙里吹进来的声音,听到了外面的马叫声,我从床上翻下来。
山贼要过来了!
我拿着木棒跑出去,只看到一个人骑在马上,像是枯木般瘦弱干枯,我壮着胆子往前走,才看到那是柴言,我的山。
“你们快点带上粮食跑,山贼山上的粮食也不多,过一会他们便也能摸到这边来了。”
“跟我们一起走吧,柴言。”
柴言犹豫了一下,转头说道:“来不及了,他们就快过来了,我回去拖住他们。”
他骑着马往来时的方向跑。
我进到屋子里,阿紫已经把整个房子点着了。
“我们带上粮食走吧,阿紫,山贼一会便过来了。”
“你自己走吧,我是在这个蛋里长大的,长大后也没到过别的地方,外面的风太大了,我太怕了。”
我不管了,火烧的旺了,我拉起她便走。
她望向我“求你,我在外面会‘死’的。”
我们的蛋整个烧了起来,把天也烧红了。
我从蛋里孵化了出来,活了下来,有些人则死在了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