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钱致军雄心勃勃重新开张才短短四个多的窑厂目下又陷入了更大的危机。
他窑厂烧制的红砖越来越卖不掉了!
地处巴蜀的东沙市益杨县虽然是个偏远的小县城,但这里开通了火车站,近可以直达省会蓉城,远可以直达北上广等一线城市,地理位置虽然偏僻,但信息却并不闭塞。
两千年左右,中国房地产正进入平稳的发展期,而东沙市这边因为地理位置原因,包括市区在内都开发得较为缓慢。然而在益杨县周边,那些年依然掀起了一阵建房热潮!
那些背着行囊从益杨火车站散到深圳粤州,散到全国各地的青壮年们,他们在外见了世面,谋了生计,兜里有些钱了,有些人便回到老家决意把老家那些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建起来的土瓦房升级成楼房。
杨林的大伯父杨有权的儿子杨其平便乘着这股东风,到处包活儿做,如今已经成了一个实打实的老板,手下长年都有十几二十个工人跟着他干。
按理说,乘着这股建房的东风,钱致军窑厂的生意只会越来越好才对。然而事与愿违,钱致军的生意偏偏越来越差。
原因有两个。
其一,他窑厂生产的红砖质量不行,易碎易断。客户曾跟张致军反映,有工人拿砖刀一砍,竟碎了一地的砖屑。这归根结底是烧砖的土质问题,张致军心知肚明,但没有任何办法。他曾经想着,凭着他跟客户们在酒桌子上的交情,大家嘻嘻哈哈,也就蒙混过去了。但事实是,那些个客户也是嘻嘻哈哈,却不怎么买账了。
其二,杨家湾八璧山那边大砖厂的冲击。去年,杨家湾八璧山那边建起了一个大砖厂,规模是他的数倍,既烧砖又烧瓦,质量成色也十分到位。客人们有了更好的选择,哪里还理他钱致军?
这一两个月,钱致军心头忧虑,大都在外面联系业务,请老客户吃饭,请新客户泡脚。他觉得凭自己的勤奋,凭自己手里的糖衣炮弹,肯定能拉来几个大客户。
可是上天偏偏就不眷顾他哩。他的一双腿快跑断了,以前无往不利的糖衣炮弹也快打光了,但他硬是没拉来一个大客户,都是一些小虾米。从第二个月开始,他那红亮亮的砖就渐渐地开始积压,直到将窑厂前面那略显空阔的坝子给积压满了。
当初重新买机器,开发客户,还有乡亲们的工资,一项项都要花钱,但是砖却卖不出去,资金难以回笼。这些日子钱致军一个脑袋两个大,一颗心便如秀才的鸡巴一样——悬吊吊的。
飘飘摇摇的秋雨连续在李家沟阴郁的天空中洒落了三天,将沟里那条曲折的马路折腾得泥泞不堪。
这条跟李家沟一样弯弯曲曲的小马路坑坑洼洼的,就像沟里媒婆张麻婆那张坑坑洼洼的脸。往常小四轮拖拉机在上面开动都只能蹦跶跳跃着行进,几乎将人的心子都要颠了出来。
遇到阴雨天气,这条小马路就更不堪了。一脚踏出去,那黏糊糊的泥巴会像糯米粉似的从四面八方黏住鞋子,得使出浑身气力才能再次迈出脚步。当真让沟里的村民苦不堪言。
村委曾再三向镇上要求整修这条路,却都没有得到回应。两年前,村委终于下话了,说是镇上财政吃紧,只要沟中每户能出五十元修路费,镇上就同意铺成水泥路面。村民们闻讯大为振奋,纷纷解囊,然而时至今日,这条土马路依然不死不活地杵在沟中,现状没有得到任何改善。
这条土马路从李家沟最深处抻出来,弯弯曲曲地穿过整条山沟,经过沟里唯一的一所小学,然后拐过李成贤家门外的一个咀子,就径直弯过下方的大槐树垭口通向沟外。
那个垭口之所以叫做大槐树,大约是因为垭口的山坡上有一株成人腰杆粗细的大槐树。一到盛夏,大槐树枝叶繁密,翠绿成荫,突兀地耸立在高高的垭口上,成为沟中远近可见的一处靓丽风景。
钱致军的家便在大槐树垭口旁的大槐树院子里。
此时的钱致军刚刚从外面谈业务归来,一深一浅地走在李家沟泥泞的马路上,他的脸色跟李家沟天空一样阴沉。
前些天,临镇的一个朋友给他介绍了一笔业务,今日他满心欢喜地前去接洽,殊不知刚刚见到正主道明来意,对方就相当矜持客气地对他说:“不好意思哈兄弟,我们有合作伙伴了。”
日你妈哟!还他妈合作伙伴?你他妈不过就是一土货,还跟老子一套一套的,啥子鸡巴东西!
一想起那个胖得跟头猪似的家伙一副冷眉秋眼又矜持得意的模样,钱致军忍不住在心里恶狠狠地咒骂着。
正在心头咒骂的当口,他一不留神,脏兮兮的皮鞋一打滑,身子就长扯扯地趔了下去,一屁股坐在泥地里。
“有你妈泡粪!”
钱致军一把将嵌在稀泥地里的皮包甩了出去,愤怒沮丧得想要落泪。好容易慢慢站起来,就着泥乎乎的手往裤子上一揩,这才灰头灰脸地捡起皮包一拐一拐地走向不远处灰色的垭口。
在这个灰色的下午,钱致军的心情沮丧糟糕到了极点。
回到家中,见母亲李明英在阶沿上坐着,他喊了一声妈。李明英惊讶问道:“回来咋不提前说一声哇?”又见他一副颓丧狼狈模样,沉下脸骂道:“这是咋搞的哇?绊了一筋斗哇?背时娃儿,四十好几的人了,路都走不会!”
钱致军不理胡搅蛮缠的母亲,只把脏兮兮的雨伞一丢,一屁股坐在阶沿上,沉着脸打理鞋上的泥巴。
钱致军早在益杨县城盖了新楼房,平常他跟妻子和两个儿女都在县城生活,这日在这边谈了事情,心情着实糟糕便想着回家看望父母。没想到一到家,母亲就给他摆脸子,这让他心里更不是滋味。
“老汉儿呢?”钱致军问起他父亲思清老汉。
“你老屁儿在后头锯柴,背时的落雨都不歇空。”李明英骂骂咧咧地说。
听母亲随口就骂父亲,钱致军心头烦躁,又不好出声数落,略微收拾便到了后院柴屋,果见父亲在用木锯锯柴,他便上前搭手扶柴。
思清老汉见儿子回来,停了手笑道:“你咋突然回来了?”
钱致军笑道:“到这边办事情,正好回来耍一哈。”
思清老汉见儿子神色如常,也没有深想,说道:“最近生意咋样哇?我看坝子上码了一吧啦的砖。”
钱致军说道:“今天就是去谈买主的。放心嘛,买主多得很。”他不想让父亲担心,信誓旦旦地信口胡诌。
“赶紧把砖卖了。”思清老汉说道,“听说你又开始不发工资了?昨天赶场还有人来问我。树的影,人的名,卖了钱赶紧把别个的钱结了。你好不容易把名声挽回来,要是又搞臭了,以后没得哪个会帮你了。”思清老汉一副语重心长地教诲姿态。
钱致军嗯了一声,心头着实有些不自在。他今天不是想来听父亲的教诲的,今天来父母这里,一大半的原因是他希望在父母这里得到一些无形安慰和鼓励,然而没想到得到的仍然是压力。他突然又一种上天下地都无处容身的感觉。
“有人问你要钱了哇?”钱致军问。
“咋个会问我要钱?是向我问你是啥情况。说窑厂现在东一天西一天地干着,钱也不给了,都想了解一下是咋回事儿哩。”思清老汉说道。
钱致军说道:“哎呀老汉儿,这些你莫管,我肯定会解决好哈。”
思清老汉儿点点头,又说道:“做事要沉着点,稳当点……”他又开始了他的谆谆教诲。
钱致军意兴阑珊,听得暗地里直翻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