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四年,西海岸加利福尼亚州中部的柏油马路折射着烈日的火热气息,热浪滚滚蒸腾,而汽车的钢铁身躯却毫无畏惧这灼人的滚烫,它们以斯巴达战士冲锋的豪迈穿过公路,行驶在戈壁之中。
而在这些钢盒之间,有一辆白色的货车,它并不起眼,看起来只像是从中部向西海岸运送货物的车辆,司机是个毛发旺盛、微微发胖的中老年男人,他并不帅气,岁月在他普普通通的面孔上留下了斑驳的痕迹,使他带有明显欧洲血统的面孔更加深邃。
在副驾驶上则坐着一个瘦弱的年轻人,他样貌很是清秀,白皙细嫩的肌肤与嘴角刚刚变得黑硬的胡茬证明他才成年不久,一头金色的发丝间还掺杂着几缕棕黑,而圆框眼镜下则是一双睿智的眼。
他虽年轻,甚至稚嫩,但那双眼睛却充满了智慧,且同身旁司机的斧刻般地面孔般深邃,而若是当他陷入思考之时,他的双眼则会失去神色,变得如黑洞一般。
“奥德,奥德,你在想什么?”
“一些简单的事罢了,父亲。”
“别考虑那座老房子了,也别再想那个狠心无情的女人,她抛弃了你我,我们父子俩现在相依为命。”
年轻人奥德并未回答父亲,只是推了推眼镜,他望着脚下的玻璃笼,里面关着三只细小的爬行动物,分别是蜥蜴、壁虎与一只色彩斑斓的小蛇,这三只令常人畏惧的动物此刻都安安静静趴在笼子里,随着卡车的颠簸而震颤。
“大学毕业就能直接被军工实验室聘请,真是了不起,训练期过后就能被直接授予少尉衔。”
“父亲,只是一个科研人员罢了,我没有任何实权。”
“那也足够了,虽然遥远了一些,从RW市到洛杉矶横跨了美国,但是十分值得。”
奥德将目光望向了窗外,那里有连片的戈壁荒滩,他从小便生活在东海岸的平原上,哪怕有山峦,也是郁郁葱葱,而眼前一片橙黄的渺茫震撼了他的心灵。
奥德只是他名字的简称,而且只有父亲会这样叫他,他那些朋友们则会称呼他为“国王”或是“船长”,这来自于父亲给他取的名字——奥德修斯。
同希腊宏伟史诗《奥德赛》的主角——那位传奇的国王同名,足以可见父亲对他的期望,而日后他也并未亏负这个名字。
奥德轻轻扭转过头,望着父亲晒得黝黑的面庞,他的下颌很宽,塑造了一张宽厚的面孔,同时眉间总会下意识皱起,配上浓密的络腮胡,使他有些不怒自威,而奥德在很久之前便觉得父亲像中年的海明威,那位名为作家实为战士的男人同样有这样的面孔与眼神。
“这会不会是军队改造的结果呢?”奥德曾这般想,后来他一次次佐证了自己的想法。
父亲是参加过战争的士兵,他在战场上英勇善战,因此很快便被授予了少尉军衔,但杀戮却日渐令他麻木与漠然,后来他幡然醒悟,那些死者淌出的血开始令他无比恐惧。
军医开出的诊断为厌血症以及孤僻症,建议父亲回家休养一至三个月,但没想到父亲直接申请了退役,不顾阻拦从中东地区回到了家乡。
而他的这一行为遭到了中层干部的记恨,将父亲应得的补贴克扣去了三分之二,并给他的退役证书上盖上了逃兵的红章,父亲曾向家乡的老兵协会举报,可最后消息却石沉大海,后来更是有人警告他不要惹事,不然会丢掉性命。
失意的父亲只能靠着这份微薄的补贴在家乡的小镇上找了一份卡车司机的工作,而他本应该去首府读大学,在大城市里西装革履,过着更好的生活,但他从未因此后悔过,反而还十分乐观。
虽然他失去应有的身份和薪金,但他至少活着回到了家乡,而且四肢健全,身体健康,这已经超过了军队中至少一半的士兵。
父亲的朴实与勤劳很受镇子上居民的欢迎,越接近乡土气息的人们越是朴实,因为他们世代的生活便是如此,不曾受过外界环境的污染,全球各地都是如此。
人们对于这个年轻的小伙子很是喜爱,他的父母在镇子上也是口碑很好的人,一位是牙医,一位则是面包烹饪师,对于他们的孩子,居民们从小看着他长大,而今他从战场上退伍归来,这些居民很是欣喜。
父亲曾说有过一段时间卡车的座位上每天都是满满的食物,还有香烟、自酿的酒,这些全都是居民送给他的。而小时候的奥德还因此以为父亲是一位大明星。
之后他与镇子上一位漂亮的姑娘结了婚,那是个农场主家的女儿,她聪慧勤劳,心地善良,这对丽人很受居民的艳羡,但好景不长,三年之后,姑娘感染了怪病而死,没有一个医生知晓那是什么样的一种病症,姑娘染上之后很快便去世了。
之后的父亲便独自生活,他们夫妻二人靠着自己的积蓄在镇子上买了一栋房子,只是如今,这空荡荡的房子里只剩下了他自己。
过后的五年,他又遇见了第二位妻子,那是个从东部大城市而来的女人,她艳丽动人,巧舌如簧,父亲被她的魅力所倾倒。
他拿出了全部的积蓄为她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婚礼,可好景不长,那个女人的私生活极为混乱,同时她也极为放荡。
当父亲第二次发现她吸毒之后便已经不再触碰她,并且劝说她戒毒,没想到那个女人反而变本加厉,每夜都跑到酒吧去,吸食那些低劣粗糙的毒 品,沉迷于快 感之中,到了后来,父亲不再为她提供生活费,她便开始与男人们滥 交,每个能够提供她两天吸毒量和食物的男人都可以和她上床。
酒精、毒 品、疾病像是水蛭,顺着伤口钻进了她的血管,大口大口吞食着她的血液和生命。
当父亲最后一次见她时,她已经没了正常人的样子,脸色枯槁,面上的骨骼突出,像是一头刚从墓园爬出来的僵尸。
她抓着父亲,想要索要一笔费用,之后便会和他离婚,并且不会出现在他面前,父亲对于这个已经堕 落深渊底部之人早已失去任何情感,他冷漠地拒绝了女人,并将她赶出了家。
而恼羞成怒的女人则一把火烧掉了父亲的家,父亲从卧室中跳窗而出,死里逃生捡了一条命,之后那个女人便彻底消失了,警方对她发布了通缉令,但所有人都没有没有再遇见过她。
两年之后父亲的父母也都相继去世,孤独伴随着这个年轻的小伙子,他在短暂的生命里便感受到了如疾风般地萧瑟,他觉得自己被厄运之神笼罩着,于是他整天沉浸在狄奥尼索斯所创造的迷幻世界里。
一年之后,父亲离开了故乡小镇,来到了附近的城市RW,他要抛掉过去,在一个新的地方生根发芽。
可大都市遍地的钢筋水泥隔阂了人们的关系,在这里父亲只感受到了冷漠与寒冷,像是南极冰原上日夜不休的狂风,将所有人都吹成冰雕,最后将他们的思维冻结,成为一个冰雕人。
失望透顶的父亲对人生看不到光芒,他不知该如何破解笼罩在世界的阴霾,后来他又自嘲地笑了笑,自己的人生都活不明白,还妄想着改变世界的模样。
直至某一天,他遇到了一个小孩子,那孩子被妈妈牵在身边,一双大眼眨呀眨望着这个失魂落魄的男人。
父亲在那双灵动的眼睛中看到了希望与璀璨的火光,他瞬间恢复了动力,并在孤儿院里领养了一个孤儿,他为那个不足五岁大的男孩起名奥德修斯,希冀他像荷马所歌颂的那人一般,劈波斩浪,不为这世间的一切束缚!
“奥德,奥德,醒醒,我们已经到了。”父亲轻轻推了推奥德。
“父亲,让我再睡一会儿。”
“的确我们坐在车里太久了,不过天已经黑了,我们就在旅馆的门口,走吧,热气腾腾的饭菜和柔软的床在等着我们。”
奥德睁开眼睛,发现父亲正望着他,那张沧桑的脸上有难掩的疲惫,但他还是露着笑容,一口白牙在夜间闪闪发亮。
“好的,父亲,我们走吧。”
二人下了卡车,奥德活动了一下自己的身体,蜷缩的骨骼因舒展而发出了咔咔脆响,他环顾四周,发现公路对面便是他们的目的地——美国西海岸国家军事研究中心,而他面前的则是一间平平无奇的旅馆,而这附近除了这间旅馆,便没有任何建筑。
“这家旅馆肯定不简单。”
奥德与父亲走进屋子,发现的确如此,旅馆的一层布置十分精简,是砖墙与木制混合结构,有点十九世纪末期的建筑风格,而且装潢十分粗犷,除了一块棕黑色的地毯便只剩下了桌椅板凳。
而老板则坐在柜台后,他是个中老年男子,头戴着一顶渔夫帽,上身是军绿色的短夹克,留着黑白相间的大胡子,而他身后的墙上则挂着一把长柄霰弹枪,这是军队去年开始服役的最新型号,且根本没有在民间进行售卖,但一把崭新的枪械就挂在了这家不起眼的小店里,悬在老板的头顶,而此时他正望着这两个陌生的客人。
“你好,还有空房间吗?”
凭这口音,老板便已断定这是两个东部人,但他的面容没有半点变化。
“有,二楼里侧,中间的一间屋子。”
“没有靠窗了吗?”
“你们来晚了。”
“那好,就要那一间了。”
老板对父亲的干脆稍稍惊讶,最近几天他已经见过太多的东部人,那些人的要求多得很,有电视机里演的那样的繁琐与所谓的精致,这让他很是生烦。
“麻烦再做几个饭菜,我们赶了几天的路,有些饿了。”
父亲的客气与干脆让老板产生了些许好感,他点点头,喊了一句厨师的名字,后厨那里便开始忙活。
而后父子俩在等餐时便和老板聊了起来。
“你也是军人?”老板打量了一眼父亲,的确发现了他与众不同的气质。
“没错,我曾在中东服役,在那里驻守,你知道,那些……石油。”
“奥,你不用多说,我当年也在那里驻守过。”
二人心有灵犀,都点到为止。父亲透过窗户望了望对面戒备森严的军工基地,说道:“你真是够厉害,居然能把店开在这里,还能搞来最新款式的军用枪械。”
显然,父亲猜测老板是基地内部的人,或者说是线人。
而老板则只是笑笑:“每一个到这儿的人都会这样说。”
饭菜到了之后,父子俩随便吃了一口,而后便洗澡早早回到了房间,躺在了床上。
“奥德,不要紧张,明天你就能够进去了。”
“我没有紧张,父亲。”
奥德望着木制的天花板,这间古朴的旅店就像是上个世纪印第安人的产物,他已摘下了眼镜,精致的皮肤在橙黄的灯光下稍稍淡化,将他还未分明的颊骨凸现出来。他闭上了眼睛,在黑暗之中织构着不远处那座钢铁基地内的景象。
而在房间的桌子上,除了一个背包之外,还有三个玻璃笼,一大两小,分别是一只墨绿色的小蜥蜴,一只灰黑色的小壁虎与一条色彩斑斓的小蛇,它们本在温暖的屋子中十分活跃,在玻璃箱中活动个不停,可当奥德睡去后,三只躁动的小家伙却突然安静了下来,它们各自趴在窝中,盘踞起来,一动不动。
翌日,第一抹晨光洒落在旅馆二层,奥德在父亲的注视下走向了公路对面的军工基地,而还有十几人与他一起,这些也都是被军工基地招聘而来的年轻人。
奥德扭头望了望父亲,他站在旅馆的门前,一只手叉着腰,另一只手正向他挥手告别,晨光打在他的身上,他眯起了双眼,但却洋溢着笑容,那温煦的光将他的身子与漫白的头发都染得金黄发亮,那一刻,奥德觉得自己的父亲就像是传说中的天父。
他向着父亲挥挥手,而后转过身,擦掉了淌落眼角的泪水,向着被庞大的基地遮盖的阴影中走去。
而在奥德快要到达基地门前时,父亲转过身对着柜台后的老板说道:“你这里还要不要人?”
老板望着他,脸上有些惊讶,随后又露出了难以捉摸的笑容。
那些年轻人很快便走到了基地门前,早已经有专人在此等候,那个男人穿着军官的军装,他是一名少尉,年轻且冷峻,此时他正垂手等待着那些懒懒散散的年轻人,是的,在他的眼中,这些乳臭未干的小子们就是一群懒散的家伙,像是草原上放牧的羔羊,又或是一群在林子里觅食的小野猪。
奥德自己一个人,他背着一个大军工包,那是他父亲带回来的,他的步伐很快,是第一个到达基地门前的人。
那名少尉望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他背着的行军包,点了点头:“去那里站着吧。”
“是!”
干脆的回应让少尉绷直的面庞柔和几分,但看到那些年轻人后又恢复了冰冷,那些人到了基地门前,面对着可怕的少尉和身后的卫兵,他们也都闭上了嘴巴。
但少尉并没有开口,他一言不发,双手背在身后,静静等待着最后一人也到达,五分钟后,他看了看秒表,点了点头,身后的记录员将时间记下。
“你们,迟到了。”少尉平静地开口说道。
“长官,通知上说上午七点钟到达。”
“可是现在已经七点过了三十秒钟,你们最后一人抵达时已经迟到了三十秒。”
人群瞬间嘈杂起来,这些年轻人都是全国顶尖大学科技类专业的精英人才,他们年轻气盛,又才华横溢,每人心中都有着自己的傲气,此时他们被少尉这找茬般的羞辱感到愤怒。
而在场的所有人中只有奥德与一名壮高个没有任何表态,两人甚至没有任何神情,只是在平静地等待着少尉的下一句话。
“作为惩罚,或者说,先让你们热热身,拿着你们的行李,围着基地跑一圈之后来这里,但是你们要在二十五分钟内回来。”
“什么!”
“这不合理,我要抗议!”
少尉只是冷着面孔:“你们随时可以向我的长官举报,但前提是你要能见到他们。”
随后少尉便转身走回了闸门内,卫兵将枪械提起,挺直了胸膛。
学生们面面相觑,而奥德和壮高个则早已经拖着行李跑了出去,看到已有人跑出,人群开始动了起来。
整座军事研究基地占地广阔,从卫星图看呈长条状,沿着山脉的走向分布,哪怕只计算高墙下的长度,完整的一圈也足足有八公里,这长度并不算太过惊人,但若论面积也足以称得上巨大。
而这些年轻人们都是大学的娇子,大部分都是高精尖领域的人才,虽然他们在学生时代也有喜好运动者,但在这种野外且长距离负重前行的环境下,他们的那点体力就不够看了。
而作为领头人物的奥德与壮高个始终没有减慢速度,他们二人的步伐并非多么迅速,但却很是规律,和他们的呼吸与身形相契合,一看便是时常训练之人。
“你叫什么名字?”
“奥德修斯。”
那人露出奇异之色,不明白这个看起来比他还要年轻的小伙子为什么要起这样一个名字。
“我知道,那是《奥德赛》里的伟大英雄。”
“是的,不过我不是什么伟大英雄。”
“哈哈哈哈,你很有意思,我叫拜特。”
两人话语投机,虽然奥德的态度有些平淡,但是却每次都能接上拜特的话语,而后顺着他的心意叙述下去,这让年轻的壮汉很是欣喜。
两人步伐很快,没多长时间便回到了基地门前,卫兵惊讶地望着他们二人,这二人比预计的时间提前了足足五分钟,甚至最慢的那些年轻人刚刚拐过基地门的这一侧道路,而他们则已经绕完了全程。
拜特轻轻舒了口气,他惊讶地看着身边调整气息的奥德:“你真是厉害,跑这么久,呼吸还能这样平稳,你也是军人吗?”
奥德摇摇头:“我只是个刚从大学里毕业的学生。”
“难道是职业长跑运动员?”
奥德摇摇头。
“那你可真是厉害。”
而在此时,少尉从门后走出,望着二人,露出了满意的神色,而拜特则挺直身躯,向少尉敬了标准的军礼。
“莫德少尉,长官好!”
“嗯,拜特上士。”少尉点点头。
随后拜特放下了手,露出了笑容:“我的哥哥,以后我就可以和你一起工作了。”
少尉看了他一眼:“回去再说。”
“是,长官!”
而奥德则平静地看着这一切,许久后,所有人都已经到齐,只不过那些年轻人可不像奥德与拜特那样平稳,他们气喘吁吁,有些甚至跑完便躺在了地上。
记录官走到少尉身边,拿着秒表:“合格者14人,不合格者21人,优秀者2人。”
少尉点点头,记录官便拿着文件离开了。
“开门!”
基地的钢铁闸门缓缓打开,金属间的摩擦发出了巨大的响声,所有人都仰头望着这高大无比的合金大门,此刻他们感知到了何为庞然大物。
“列队!”
年轻人们在急促而凌厉的口令下迅速排列整齐,拿着行李,穿过大门,走向基地内部。奥德在队伍中回望了一眼马路对面的旅馆,他知道,父亲一定在望着他,而他也望着父亲,远远地,他似乎看到了那双沧桑的眼睛。
只是,他没有想到,这一望,竟是永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