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娘抬头看着林城，巴掌大的小脸上泪痕依旧。她从林城的眼里看到了和从前不一样的眼神。

是了，早就不一样了。明亮的眼神，不似从前无神中带着一丝忧愁。

林城摩挲着丽娘的手，手指的粗糙让他目光有些暗淡，“丽娘，你吃苦了……”

农家女的手哪儿有不粗糙的。丽娘有些不适应，她轻轻挣脱开林城的手，背对着林城，深吸一口气，装作不甚在意的语气说道：“以前咱们是农家，下地干活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什么苦不苦的，别瞎说。”

林城的看着丽娘的背影，抿了抿嘴。丽娘虽然是农家出生，可从前在家中时候也多是刺绣和喂鸡喂鸭，她的手可没现在这样粗糙。

当年能娶到丽娘也是恰逢她的爹娘去世后，两个哥哥因看不惯她被爹娘从小一直宠着，便想将她卖给一个富户人家做妾，林城这才想尽办法娶了回来。

曾经的丽娘哪里吃过那些苦？

林城伸手环抱住丽娘，用下巴抵住丽娘的脖颈。呼出的热气让丽娘噌的红了脸，她小声的说道：“你别……”

“不会放开你的，你放心好了。”

林城的声音有些嘶哑，当初他一眼看中丽娘，也是真心想娶她，十年未见他又怎么舍得放开？

昨夜回来的太晚，丽娘有些手足无措的躺了在床上，她睁着眼看着身边已然熟睡的丈夫。十年的时间身边躺着的人都是婆婆，如今换成了自己的丈夫，既熟悉又陌生的气息，猛然间有些不适应。

可她心里更觉得安定。熟睡的林城似乎是无意识的翻身一把抱住了丽娘，像是在做梦一般，他喃喃着真好。

明亮的月色渐渐变得暗淡，周围那似雾一般的云层也从围绕着的圆月逐渐散开。

天光渐亮，院中喂养的公鸡开始打鸣。丽娘揉着眼从床上爬了起来，她低头看了一眼还躺在床上的林城，悄悄下了床穿好衣服去了厨房。

厨房里忙碌的是林老婆子的身影，丽娘连忙走了进去，“娘，您歇着。昨晚那么晚回来，您也累了，这里的事我来做就好。”

林老婆子擦了擦手，笑着摇头，“没事，反正睡不着我就先来做了。”

丽娘一进厨房就看到灶台上熬煮的粥，比平日里干得多，上面还放置着刚醒好的面团，她手脚麻利的接过了面团做了起来。“娘，您先歇着，不碍事。剩下的我来就好。”

林老婆子沉默了一下，这才开口道：“那我去喂鸡了。”儿媳抢了自己的活，看着熬煮的粥又叮嘱道：“粥熬了有一会儿了，你记得看着点火。”

“诶！”丽娘答应的飞快，声音清脆，看得出她很高兴。林老婆子转身就去了外面准备开始喂鸡喂鸭。

等林城起来的时候，早饭已然做好，端上桌还是热气腾腾的。林安宁打着哈欠，揉着小眼睛，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他一看到林城，双眼发亮，立刻扑了过去，“爹爹！”小小的孩童被林城一把抱在怀里，林城的心里被填的满满的。

吃过早饭，林安宁迫不及待的就要拉着林城向村里走去。他想要和别人炫耀自己的爹爹。

可林城却没有答应，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门口的马车还在，他拉着丽娘上了马车，丽娘有些犹豫，她回头看了一眼站在院中的林老婆子。

林老婆子含着笑朝丽娘点点头，似乎是在告诉她别担心，家中有我在。

丽娘放心的跟着林城坐上马车，马车一路朝着村外驶去。飞扬的尘土，让那些耕地的村民们有些好奇，村里怎么突然出现了一辆马车？

是哪个大户人家出来游玩吗？

这一切都没阻挡林城夫妻二人的好心情。“阿城，你这是要带我去哪儿？”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林城神秘的一笑，就是不肯说，直到到了地方，丽娘下马车后才看到。

野花开的灿烂，在草地上点缀着。潺潺溪流边，还有一只白色的兔子，见到来人立马嗖的一下蹿出去老远。

“这是……”丽娘有些呆愣，她忙于生计和关注着丈夫归来的日程，从未来到这个地方，也不知竟然有这般美的山间景物。

“大军回来的时候，路过这里。”林城站在丽娘的身旁，轻笑着说道，“当时我就在想，如果你能看到这片景一定会喜欢。”

“我很喜欢。”丽娘转头看向林城，笑的是那样灿烂。林城蹲下身子，采了几朵野花递给丽娘。

“人比花娇。”林城文绉绉的说了那么一句，羞的丽娘脸上带着绯红。丽娘将脸埋在花里，“都说去了军营的人会更粗鲁，你到好，学了一些文绉绉的话来。”

“我……”林城突然有些急了，他这是听军营里的书生讲的。那书生是王将军后来招来的幕僚，林城不知道他叫什么，总是书生书生的叫他。

跟他认识的久了，也学了几句话。后来林城问他，“如果想夸一个女子好看怎么说？”

那书生上下打量一番，惊讶的看着他，“你有心仪之人？”林城脸红红的看着书生，“我妻子。”

后来书生告诉他，给妻子送上一束花再夸一句人比花娇，绝对好。

林城记住了。他回来后看到这片野花遍地的景色，第一件事就是拉着丽娘过来。

丽娘见林城抓耳挠腮的模样，也不再逗他。扑哧一声笑了，“好了，也没说你和别的小娘子如何，怎么就急成这样？”听到丽娘的这番话，林城这才又咧嘴一笑。

“还是那副傻样。”丽娘轻轻点了一下林城的额头，像当初刚成婚时那般。

“我还以为你不会笑了呢。”丽娘又想起在城门口看着的那一幕，此时的林城和当时的林城是两个模样。

林城揉了揉自己的脸，“军营里要是还跟以前一样，我便做不到现在这地步。”

话说出口，林城就后悔了。丽娘也沉默的没有再开口，自己的丈夫好像变了又好像没变。

林城不想再提这个话题，指着前方不远处说道：“丽娘，你看那里。”

丽娘顺着林城手指的方向看去，山如锦绣，重重门依次打开。骑着马的人飞快而入。

万国笙歌醉太平，倚天楼殿月分明。

林城想起了书生讲的这句诗句，他不由得念出了声。“你在说什么？”丽娘听到他念的下意识的问了出来。

“是说全国上下沉浸在一片歌舞升平之中，宫殿阁楼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分明。”林城回忆着当时书生讲解的这句诗的意思，有些磕磕绊绊的讲了出来。

“是因为有了你们，才有这歌舞升平的好日子。”丽娘伸手握住林城的紧握的拳头，朝着那边再次看去。

“我不懂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只是觉得，现在的百姓都过上了好日子。你看山上那重重宫门的开启，是不是就是在告诉我们，只有拥有了好日子，才会有这样的景。”

“你看这花也是。只有平安祥和，才能在林间开出灿烂的花。”丽娘说的话，不像书生那样，可好像就是在诉说着平常人的心声。

“你不后悔让我去吗？”林城突然问道。

“不后悔。”丽娘坐在溪边一块石头上，手里依旧拿着那束野花，“即使是小百姓也知道家国大义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

“一路走来，见过不少事。三年前的灾难，当时村里死了不少人，哥哥嫂嫂也没见到，不知道还有没有活着。可我们顾不得那么多，只能自己逃命。”

“饿死的，淹死的，还有被吃掉的，太多了。”丽娘轻叹着。“你看，我已经不是曾经那个丽娘了。”

也对，谁能经历过生死，还会是从前那般？林城和丽娘都不一样了。

“以后你就是正三品将军的夫人。咱们一家好好过日子。”林城坐在丽娘身边，伸出手揽住丽娘。

他不会说甜言蜜语，只会给出承诺。大丈夫一诺千金，如果不能给心爱的女人更好的生活，他又有什么脸面去说自己的功劳。

气氛正好，“你会纳妾吗？”丽娘突然开口道。

林城愣了愣。“为什么这么问？”丽娘固执的又问了一遍，“你会纳妾吗？”

看着丽娘期待的眼神，林城绷直了脸，“不会。我只愿得一人心足已。”

“你说的最好是真的。”丽娘站起身来，她觉得这里有些无趣了，回到马车了，手里依然还拿着那束花。只闭目不说话。

林城坐在丽娘的对面，看了她的脸一会儿，确实没发现她在生气后，这才又开口道：“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纳妾这种事，不管是富户还是官宦人家，多少会有几个。也就只有百姓娶妻困难，光是拿出彩礼都有些吃力，更别说纳妾了，何况朝廷也不允许普通百姓纳妾。

因为他们家突然的改换门庭，从一个普通的农家一跃成为将军府，巨大的变动，或许会给丽娘带来一些不安。

只是林城不理解，这种事为什么要那么直白的说出来，弄得他有些难堪。

不是林城真的有那个心思，而是他觉得丽娘不够信任自己。也对，十年没见，夫妻两陌生了，害怕了也正常。

可这句话问出口，还是有些伤到林城。看到丽娘闭目养神的样子，他还是怀疑起了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错了什么。

听到林城的问话，丽娘这才睁开眼。她瞥过头不看林城。“我曾见过一户人家，家里太穷了。正好家里的女儿到了年龄就卖给别人，做了人家的小妾。那女子是清白人家的姑娘，长得还算不错，生了一个儿子后就死了。”

“死了……”林城听到这话，喃喃问道，“难产吗？”他以前听说过妇人生子如同一只脚踏入鬼门关，稍不注意就会难产而亡。那女子也是那样吗？

“不是。正妻不愿意留着她，生下孩子后就给喂了一碗药。去母留子，因为正妻不能生育。”

赤裸裸的后宅争斗，就那么在丽娘口中轻描淡写的说了出来，林城咽了咽口水。他从来不知，原来大户人家的后宅里还有这般阴私。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说过了，我见到的。”

“可……你怎么知道后来生子的那个事。毕竟家丑不可外扬。”

林城有些不确定丽娘说的这番话是在吓唬他还是确有其事。丽娘微微一笑，转头看向马车外面，她掀起帘子的一角，恰好看到外面的一群小孩子正在玩耍，看来已经回村了。

“后来的事是隔壁杜大娘讲的，她那天去给那户人家送菜，不小心听到底下的人讲的。回来后就说给我听了。”

丽娘说的漫不经心，可她知道这一番话本不该在这时候说的，她想在林城的眼里保持的最初那美好的模样。

只是在那个时候，她突然意识到身份的转变，很多事都免不了有了改变。

不管林城做出任何选择，她都要提前做好准备。她不想落得下堂妇的名头。

林城抿了抿嘴，坐直了身子，板着脸说道：“我林城，此生绝不负了你！”

“好，我信你。”丽娘放下帘子，转头看向林城，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到了家门口，林城跳下马车，扶着丽娘慢慢下来。还没进家门就听到里面传来的吵闹声。

“这是怎么回事？”林城冷声问道。车夫站在一旁没有吭声，他曾是林城手下的兵，也是现在的车夫，他没有资格说任何话。

丽娘拉了拉林城的衣角，轻声解释道：“小孩子打打闹闹的，很正常。”

“我看未必。”林城眯了眯眼，这声音一听就不止是小孩子玩闹的声音，他耳朵好使，几个大人的声音还是能听得出来的。这是趁着他不在家，村里人来欺负她们了。

刚走进院子，就看到一个东西朝着他们的方向飞了过来，林城把丽娘挡在身前，一伸手就抓住了飞来的那个东西。

定睛一看，是一只臭烘烘的鞋子。林城将鞋子扔在地上，朝着院内看去。

只见一个满脸横肉的妇人，叉着腰指着林老婆子破口大骂，身边还站着一个和林安宁一般大小的孩童，做着怪脸。林老婆子把林安宁护在身后，也毫不示弱的回击。

那妇人的身旁还站着一个样貌猥琐的男子，一只脚上没了鞋子。

那妇人骂的激动，“你个老娼妇，你家那个野种打了我儿子，不赔个半两银子，这事儿没完！”

“呸！就你那蠢得和猪似的儿子也配用那银子？打就打了，你要怎么着？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不仅我孙子打，我今儿个也想打你！”

林老婆子挽起袖子，一副做足了要打架的姿态。那满脸横肉的妇人也不甘示弱，同样也挽起袖子朝前走了两步。

一旁那样貌猥琐的男子说道：“打就打！咱们两个还打不过一个老太婆不成。我可告诉你，你还得赔我一双新鞋，十文……不，五十文钱！”

“我赔你个羊头大鬼！老娘给你一锄头你要不要！”

一时间剑拔弩张。

丽娘有些急了，婆婆一个人怎么对付得了两个人？她正想上前去帮忙，却被林城拦住了。

“以前我不在，让你们受委屈了，现在这种事就该我来。”林城低声对丽娘说道。

丽娘听到这话顿时停下了脚步，“好。”她又咬了咬唇，这才叮嘱道：“他们是这于家村的人，和村长是拐着弯的亲戚，叫于二宝，他娘子于董氏平日里最混不过。”

林城点点头，还想说些什么，却见那满脸横肉的妇人一把抓住林老婆子的胳膊，眼看着一巴掌就要扇了过去。

他立刻走上前去，大喝一声：“给我住手！”

听到这一声喝，双方都停了下来。躲在林老婆子身后的林安宁，见到是爹娘回来了，立刻跑到他们面前。

“爹，娘！”林安宁扑到林城怀里，一下子就哭了起来。“爹，他们欺负我和奶奶！”

听到儿子的哭声，林城那叫一个心疼，哄着道：“别哭了，爹来给你撑腰。”

丽娘也慌忙走上前去拉过林安宁上下查看着，生怕他身上有什么伤。

刚反应过来的于二宝，看到来了一个陌生男人，顿时阴阳怪气的说道：“我还不知道原来你们家还藏着个野男人。”

于董氏装模作样的附和道：“可不是。也不知道这儿干不干净。”说着她还捂着鼻子，一脸的鄙夷。

林老婆子气得发抖，“那是我儿子！我可告诉你们，我儿子是大将军，你们敢污蔑，小心抓你去蹲大牢！”

“哟哟哟，还大将军。村子里谁不知道你们家儿子早死在战场上了，以为随便找个人来就能冒充？他要是大将军我就是皇上！”于二宝一开口就满嘴胡言乱语。

刚说完就被林城一巴掌扇了过去，疼的他哎哟一声，摔到了地上，于二宝捂着脸颊，嘴里冒着血水，一张嘴吐了出来，竟然打落了一颗牙。

“你凭什么打人！”见自己当家的被打，那妇人立马尖叫着朝着林城冲了过来，“我跟你拼了！”

林城手疾眼快，又是一脚将这妇人踹了出去。厚重的身躯砰的一声，重重砸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