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国德兄弟俩人站在自家的院门口，一个个送别着那些喝得眉眼通红的老相识们。
走出院门外的这些七瘸八拐的老家伙们，因为小时候就跟韩国智光着屁股玩耍过几天，今日里都被奉为座上宾，在当了大干部的韩国智面前露了脸，还白白地捡了一顿酒饭，这心里都有点既高兴又过意不去。大家都在院门外站成一摆溜，激动地扬起有点僵硬的老胳膊，和韩家二兄弟挥手告别。
韩国德今天的看来心情蛮不错的！原来他总是认为兄弟国智这些年出门在外走野了心，身上的人情味也似乎被外面花花绿绿的世界淡化了，以致连自己的亲人也懒得关照了。可没想到他还是韩庄村一条响当当的汉子！在他的身上原来发生过那么多英勇悲壮的故事呢！他没有给韩庄村丢脸，也没有给地下的二老丢脸！是自己的心胸狭窄，想的有些太离谱了，他差点错怪了自家好兄弟！
佳林妈匆匆忙忙在脚地下走出走进，正在和那两个帮忙的媳妇收拾着碗碟。这种生活琐事韩国德老汉是从来不大关照的，更何况他今天又喝了点酒，兄弟俩身子骨都有点招架不住了，他们在炕上坐着躺着，不大一阵工夫，就一个个歪倒在枕头上打起了呼噜。等这两个老汉一觉醒来，太阳早已偏西了。
佳平就躲在炕的一角，正撅着嘴巴生闷气呢。他在埋怨他爸和他大伯只顾打着自己的呼噜，可一点也不关顾他！他想去看看爷爷奶奶消失在了一个什么地方？竟然再没人提起这事，让他心里有些郁闷。
韩国德老汉本来不打算让佳林他二叔再去爹妈的坟地里去走动了。那地方偏远不说，要按乡下的习俗，也不是随便什么时候想去就要去的地方！可架不住小侄儿佳平一再地纠缠，他只好让佳林装了几个油糕，拿了半瓶烧酒，又找来一些黄表纸和香柱；韩国德头前带路，他引着众人朝着村后爹妈的坟地走去。
韩国智低头默默地走在韩国德老汉的后面，走了有一阵，他略微住了一下脚步，在等后边的佳林赶上来，叔侄俩并排走在了一起。韩佳林报名上国大的事情昨天夜里他已经知道了，他忍不住又提起这个话题。一边说着，一边从他口袋里往出掏钱，准备留下点资金资助佳林完成国大学业，可被韩佳林两只手死死地按住了。
韩国智为侄儿有这种自强不息的精神所感叹！他一再叮咛身边的小儿子佳平，不管在今后生活中遇到什么苦难，都要学习他佳林哥这种勇往直前的精神。
说着话，不觉又走进了那片阴森森的坟地，又看见那两处已长满荒草的黄土堆了。他这个地区的劳动局长，想起昨天他哥讲给他的父母想念他的那些话来，他再也顾不得自己的身份了，一歪身跌倒在父母亲的坟头上，瘫软在那里嚎啕大哭起来，他的心里太难受了。
他捶胸顿足两只手抠挖着身边的黄土，滚烫的眼泪扑簌簌掉在爹妈坟头的黄土地里。敌人的弹片让他在病床上躺了那么长时间，他悔恨自己回来得迟了！爹妈临走时竟然没指望着他端一次屎尿！没喝上他亲自奉上的一口水吃上一口饭......
看到匍匐在土堆上嚎啕着的父亲，佳平这小小年纪，大概也是受到了感染，他嫩嫩的脸蛋上也滚下了一串泪珠子。可孩子怎么也没有想到，在他心目中那么至爱的亲人——他的爷爷奶奶，就竟然躺在这么个荒草丛生的土堆里？这让他幼小的心灵有点失落。
韩佳林将他二叔搀扶了起来，韩国智有些胖墩墩的身子仍站在那里抖动个不停。
韩国德老汉也低着头一言不发，在他父母亲坟头前面一片空地上来回走动着，丈量着。老汉的腿脚突然停在了一个地方，他用脚尖踢了一下脚下的黄土，冲站在一边的韩佳林喊:“佳林，你要瞧准了！我和你妈以后走了，记住，我们俩就在这个地方，不要弄忘了。”
韩佳林回过头，看了看站在那晚风里佝偻着腰背的父亲，他的整个人像触了电似的猛地抖动了一下，是啊，自己的父母也不在年轻了。
韩佳平跑过来，拉着他大伯的手，问：“大伯，俺爸和俺妈以后要是走了，会在哪个地方呀？”显然，佳平年纪还尚小，他还不知道“走了”意味着什么。
“唔......”韩国德一愣，他看着仰起头等待着自己回答的小侄儿，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不过，他还是向旁边走了几步，仍然用脚尖踢了一下脚下的黄土地，“大概是在这个地方。”
“哥......”韩国智走过来，在他哥身边站住了，“现在国家已经倡导火葬；为节约土地好多地方修建了公墓了，以后我......”
“那是你自己的事！”韩国德低头闷声闷气的回了兄弟一句。过了一阵，他抬起头看了兄弟一眼，“不过，只有你还愿意回来，这个地方永远都会给你留着......”
太阳早沉落到了西边的映射出一片红云，那惨淡的光线幽幽的，它将众人模糊的影子印在荒草上，晃动在那两堆黄土堆前后。这几个人披着淡淡的暮色，默默地走出墓地，行走在这崎岖的归家小路上。身后，就是那两堆在夕阳下被荒草覆盖着的坟头，它愈显得荒凉、寂寥。
然而，此时的韩庄村，却沉浸在一片热火朝天之中。人们总三三两两，聚集在街巷里，汇在房檐下，谈论着让人心潮澎湃的架线通电的事情来。虽然这暮色早已笼罩了整个村庄，但人们仍然饶有趣味地谈论着，期盼着，都想着早日能够看到明亮的夜晚。
第二天天刚放亮，张明亮便站在韩国德家门口上吼喊起了韩佳林。原来，公社夜里来了电话，县里已经批准了他们韩庄村的通电申请，决定给他们村架线通电。供电局也已经派遣划线员勘察线路；让村干部赶紧组织人力，开始动手刨挖电杆坑。
这可是韩庄村从未有过的大事啊!社员们听说上边要给他们村架线通电，都禁不住群情激奋，他们一个个摩拳擦掌，提溜着工具早早地汇集在村子中央那片大场面上，等待村干部给他们派遣活干。
张明亮与韩佳林他们初步核算：要从村子到县城十来里的路，合计五千多米远；按要求五十米栽一根电杆，他们需要挖一百多个电杆坑。他们村有五十多户人家，除去五保户和几户丧失了劳动能力的户数，有能力的参加挖电杆坑的户数差不多每户要分摊三个电杆坑。
然而这电杆坑是有远有近的，谁也不愿意舍近求远，去那大老远的地方干活！最远的地方，可就在县城的脚下，往返二十多里呢，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张明亮在地上走来走去，他思谋着如何给社员们分派活干。韩佳林说这那有啥难的！分派活计时按地段远近搭配，咱们当干部的，都不搞特殊，跟社员们同样分派。张明亮看了韩佳林一眼，点头表示同意。
韩庄村距县城这段简易公路旁，一下子就热闹起来。韩庄村大部分社员差不多都上了阵，这一时间人喊马嘶，好不热闹。张明亮还让几个年轻人将过去平田整地的时候用过的几面红旗扛过去，插在最显眼的地方；那红旗迎着风在半空哗啦啦抖动个不停，这给工地凭添了许多热闹的气氛。过往的车辆和路上的行人，看到他们这个阵势，还以为这里又在搞什么群众会战呢......
韩佳林帮着张明亮分派好社员们的工作后，他便来到给自己分派下的那个地段。他脱掉了上衣，朝手心唾了一口唾沫，拿起铁锹正准备干活时，突然听到远处有喊话声：
“嗨，韩老师，过来抽支烟啊！哈呀,这当了干部也不搞点特殊？你还挖那个坑干啥！”
韩佳林猛然抬起头。他那阵子只顾忙着给众人分派活计，乱哄哄的，还没注意赵村的王二狗什么时候跑到这里来了？显然，王二狗还是习惯于过去在学校里那时的称呼，张口闭口韩老师长的短的；他们早已是老相识了，韩佳林也不介意王二狗怎样称呼他。
王二狗笑眯眯地一只手拄着铁锹，他另一只手叉在腰间，远远地站在那里，和他打着招呼。
李珍穿着一件蓝底白花漂亮的上衣，深灰色涤卡裤子，手里也拿着铁锹，紧挨着马拴站着。她的头上依然系着韩佳林为她买的那块红头巾，远远望去，那鲜红的颜色像焰火般红得可爱。
这原来是，李金波这个能人，这几天在干活的时候不小心闪了腰了，走路上街手里都要离不开一根棍子。他听说家家户户分摊着挖那电杆坑，他知道自己怕是顶不上，又怕人们背后议论着他，急忙又给赵村王二狗捎过话去。勤快的王二狗不加思索的，又过来给老丈人救了这个急，让他心安理得躺在炕上慢慢恢复他那腰板。李金波别看做买卖鬼精得不怕人说长道短的，可他对面子上的事看得却十分重要，这也是他从小养成的本性吧。
李珍多时也没住过娘家了，村子里过去那些在一起劳动过的伙伴们，说起来还真的还有点想念了！她上一次秋收和王二狗在自家自留地里忙了半天，她也没见到村子里几个熟人；眼瞅着这机会，她也想和众人来照个面，拉一些家常多日来各自的事情，便跟着王二狗一起来了。
韩佳林也好长时间没看到李珍了。他上一次两人在路上偶然碰了一次面，他当时只顾着别扭和伤心，竟然没好好看一眼曾经疼他爱他的心上人，这到现在他还耿耿于怀呢。
李珍嫁给了王二狗，那也是因为自己一手造成的，这不能怪怨人家李珍！现在，不管李珍心里恨不恨自己，他都只有面对现实，自自然然地去接纳他过去的这个情人，不要把不快挂在自己脸上，让李珍看着难过。
韩佳林这样想着，他把铁锹扔在一边，朝王二狗和李珍那边走了过去。
王二狗连忙拍了拍屁股上的泥土，他从衣兜里摸捞出纸烟盒，圪蹴在一旁吐起了烟雾。
“二狗啊，我们村栽杆通电的，你不在你们村悄悄呆着？咋来我们这里凑什么红火热闹呀！”还没走近，韩佳林便和王二狗开起了玩笑。
“你这当了干部怎么这么小家子气了呀？人家这是发扬共产主义精神，来帮助你们村早日能照上电灯；你这可不要随便打击别人的积极性呀！”王二狗是当过队长的人，这场面上的话当然也会应酬那么几句，倒让韩佳林这一时没了话说。李珍红着脸，她偷偷地瞟了一眼朝他们走近的韩佳林，没有想到韩佳林也正在悄悄地看她；两道眼神猛地又碰撞到了一起，就像触了电似的，急忙又各自匆匆移向了别处。
“李珍，你也过来了？”韩佳林故作镇定着，主动地上前问了这么一声。
“嗯......”李珍扑闪着她那双好看的大眼睛，她不自然地将头上那块红头巾取下，自己又胡乱地系在了脖子上。突然怯怯地问：佳林哥，你这咋不跑下门路再教书去呀？”
韩佳林也是一愣。现在教书对于他来说，那早已是过去的事情了。
“是啊！李珍为了能够让你再教上书跑过不少腿，也求告过好几回人呢！......哎，韩老师，我当初也是想帮上你一把！你知道不？这完了可得买上好纸烟酬谢咱一下啊！”王二狗抬头看了加林一眼，又看看李珍，咧嘴地一笑。
韩佳林一下想起了顺德老爷子跟他说过的话，李珍为了能让他再教上书还专门跑到张明亮门上，哭鼻流水求着人家呢。泪花子一下又噙满了他的眼眶。这善良的李珍呀！不管别人会怎么样对待你，你总是会怀着一颗火热的心，期盼着别人能过得好一些！难怪顺德爷爷称赞你的心就像天上的彩虹一样宝贵！
韩佳林身子有点颤抖，他抬起头来，看着李珍那双含情脉脉的眼睛，有些痛心地说：“李珍，谢谢你为了我的事情去央求别人，跟人家去说好话......可是......”韩佳林狠狠地咬了咬自己的下唇，“李珍，现在不瞒你说，我早已厌倦了靠那些走门路跑熟腿的事情，我也不想让别人推上去又拽下来......我只想凭借自己的能力，在这生活的田野上闯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来......”
李珍有些呆呆地瞪着眼睛，她都不知道佳林哥是要在这贫穷落后的乡下，他还能闯出一条什么样的属于他自己的路来？
王二狗从烟盒里拔出一支纸烟，凭空扔了过来；韩佳林探前身一只手接着，他又扔给了马拴。嘴里说着，这辈子不想沾那个东西了。
王二狗哈哈哈笑了：“哈呀，韩老师你也真是的！咱男人们来到这个世界上，不就是抽烟喝酒娶老婆的吗？你这要是连这个忌了，那个也忌了，那还不如去那寺院里当个和尚撞钟玩呢。”
李珍听到不客气地瞪了一眼王二狗，示意他不要再开这些不着边际的玩笑话了。然后她随手将一旁放着的水壶提溜到韩佳林面前，说：“佳林哥，你要是渴了的话，这里边有水呢......”
这时候，远处有两个社员不知道为了啥事发生了争执，高声地喊韩佳林。韩佳林急忙朝李珍和王二狗摆了摆手，他匆匆朝那边走去......
当他在重新朝这边返回来的时候，韩佳林惊奇地发现，在李珍和王二狗干活的工地上，这一下又多了一个人，是李玲。
原来今天是星期天，李玲回家后听说二姐和二姐夫在这里帮助他们家完那任务活，她便也过来了。
“哎哟！”一看见高加林，巧李玲便不住嘴地嚷开了，“你们快看看，这人家当干部的！你们瞧佳林哥戴了几天有翅的帽子！便跟咱们老百姓不在一个档次了！便可以随便转悠溜达凑热闹来了！”
“李玲，你又在这胡说什么呀！”韩佳林的嘴朝远处呶了呶，“那两个老汉他们为了一点小事争吵起来......我这过去看了一下。......哎，李玲，咱们学校的那东西下来了没有？”
“啥东西啊？”李玲装着一脸傻乎乎的模样。
“就是，学生证，教材什么的......”
“这啊，下来了......”李玲诡谲地一笑，“这下来了还用得着你问吗？我会尽快给你送去的！”
“哈呀，你们这边怎么这么热闹啊？”张建新提溜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锹，他一边高声嚷着，也朝这边凑了过来。他也是接到他父亲张明亮捎过去的话，他趁着这星期天，回来帮着他父亲完成那几个电杆坑任务的。他大哥按户数也分摊了几个，他大嫂说顾不得招架他们了，他不回来还不行！
这要是放在过去，张明亮借着为众人分派活计，他忙得分不开身子为由，是用不着给自己分派什么营生的。他自从上一次挨了公社孙书记批评后，他也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心里想着，往后可不管大事小事，再不敢为了自己身子的舒坦，占乡亲们的那些便宜了。他是要在乡亲们面前重新树立自己的形象，就算是多受了那么一点点苦，他也要给自己留个好名声！这才主动给二新捎过去话的。
张建新自从上一次和李玲在水潭边分别后，他再也没敢厚着脸皮去找李玲了；可他这青春激荡的心里，没一时不渴望着想能再和李玲见上一面。那阵子，他来到挖坑的那个地段，还没有动手呢，他远远地瞭见李玲和韩佳林一伙人聚在这里，他怎么也按捺不住肚子里那一团炽火，他就朝这边跑了过来。
“哈呀，你们是咋挖的啊？咱过来就是讨个经验！”张建新冲着众人嚷叫着；他的眼睛，却一直忽闪着想多瞅多看一眼李玲。
韩佳林看见众人都聚在这里，对干活影响不好！他一摆手说顾不上坐了，得赶紧挖那坑去了，要么会拖累全村的进度的。他没想到李玲一下用手里的铁锹把他给拦住了，说现在你们挖的这电杆坑还需要改进呢！
这个有文化爱琢磨的李玲细心地发现，社员们开挖了那么多一个个一人多深的电杆坑，这栽电杆的时候，光靠人力怎么就能够把那么老长，有那么沉重的水泥电杆顺到坑里去？她脑袋突然灵机一动：何不在电杆炕边缘处开一个窄窄的槽口，这样栽电杆时顺着那槽口，这不就很容易立起来了。而且开槽口也用不了挖多少土的，还能轻松地解决掉栽电杆时往坑里回土的问题。
韩佳林大瞪着眼睛盯着他面前这个得理不饶人的“小能人”，他真不相信这个常不出工干活的教书先生这在挖电杆坑上她能有什么高见！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心里想着：挖一个电杆坑难道还有什么学问来了？
李玲不慌不忙的，她用手里拿着的铁锹在电杆坑的边缘处比划了几下，一边说：咱们随便不管在哪个方向挖这么一个斜坡，也不要太深了，二尺左右就行了；这栽电杆的时候一头顺在这斜坡上，另一头向上这么一提......这样既省力又便捷！还减少了往那坑里回土的问题......
“哈呀......可真有你的啊！”韩佳林突然尖叫了一声，他摸了一把自己微微泛红的脸颊！他忍不住走上前，拉了一把李玲柔嫩的手，说：“李玲啊，哈呀，我代表咱们韩庄村全体社员，真的要好好谢谢你呀！”
可不是嘛，韩佳林一贯对工作认真负责到底；他如果让社员们都采用了李玲这项新的“技术”，那么会给今后栽电杆节约多少劳力和时间来？不用说，他们村通电计划也能提前好些天呢！情急之下，他竟然忘记了身边的李珍和张建新。他亲热的举动让站在一旁的两个人一时就尴尬起来。
李珍的脸猛地就红了一下，她匆匆低下了头。张建新看见韩佳林和李玲两个那么亲热地站在一起，他鼻孔里轻轻响了一下，转身走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