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憨的日子本来算是富足的。
倒是谈不上多么的有钱,自己种的菜,一家三口吃了够了,多余的还能拿出来卖,加上其它的花销很少,多年下来倒也攒下了不少积蓄。
这几年村子里对于他的闲言碎语他倒是听了不少,也无非是些乱嚼舌头胡乱编出来的话罢了,因为他把房子盖在了自己田地的缘故,他不想着理会这些,也没办法堵住这些人的嘴。
眼瞧着日子就这么一路平淡地走下去。老李心想着等儿子再大点,给他娶个媳妇,自己就可以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了。
近来田地里总无事,李老憨的媳妇总吆喝着要到村里头找旧街坊转转,李老憨想起了平日里回到村子里偶尔听到的杂七杂八的话,便在媳妇临走之前嘱咐了几句。
媳妇冲他点了点头,也不知道是听进去了没有。
他们以前在村子里是有所老房子的,后来李老憨嫌往来于山里和家里太麻烦了,便在田里盖了几所房子,之后便不怎么下山了,没有人住的房子,没有几年便不像样子了,但是他媳妇还偶尔回去到老邻居们家里坐坐。
李老憨也没事可做了,平躺在床上,吹着风,什么也不做。
中午吃过饭,他看见他媳妇兴冲冲地往家里走,他想一定不是什么好事,等他媳妇进屋了,他便假装睡着了躺在床上。他媳妇“哎,哎”地在旁边推了他半天,他只得起来问她什么事。
“住咱家前面的那家你还记得么?”
“我记不记得没关系,你赶紧说事儿。”
“他家刚买了辆轿车,黑色的,他们还拉着我上去坐了一会儿,甭提多舒服了。”
“你打住,咋了?你想着让我买辆车放到山里吃灰?”
他媳妇见状赶忙凑了过去:“到时候咱们开车回村子里也方便也有面子不是?”
“面子?面子有啥用啊?你开个破车回去就有面子了?”
“那可不?我坐在车子里都瞧见了,外面的人都伸长了脖子往车里面看呢。”
“被别人看两眼就有面子了?瞎胡闹。”
“你不懂,这东西再好,你有他也有,人家也不会羡慕你,但是有一天,你有个东西,你有了别人没有,他们也不会管这个东西到底好不好,到底自己需不需要,他们会打心眼里羡慕你,所以我觉得这车咱不仅得买,还得趁早买,买晚了还不如不买。”
“那就等一阵子,等买的人多了你这病就好了。”
“你这话怎么说的,是我想要买的吗?这阵子我也听了不少村子里的话,说什么你在山上忙活了半辈子什么也看不到,将来孩子结婚也犯难。”
李老憨听到这里把拳头捶在床上:“咱过好自己日子得了,听别人乱嚼舌头干什么?怎么了?买辆车就有面子了?我们在山里过日子还得被别人牵着鼻子走么?”
“你别急啊,我都打听人说了。买车的话,卖车那边提前帮咱把钱垫上,以后每个月还一点,慢慢还上就行。”
“还谁的钱?不还是咱自己的钱么?一次性花二百你心疼,一次花十块分二十次花你就不心疼了?这钱可是咱一点点攒下来的,花光了去哪里弄钱?去土里挖,去卖车的那里借?”
“老李你先别急。你想想,咱开着这个车回村子里,眼看着孩子快到了结婚娶媳妇的年纪了,让那几个说媒的看见了还不得挤破咱家的门吗?到时候咱把这车给孩子还没面子?咱自己的面子得咱自己找回来?”
“这车再开几年不就破了?到时候给咱孩子个破车?”
“我听他们说了,卖车那边说了以旧换新,到时候开着这车过去加些钱可以换辆新的。”
老李蹲下来,沉默了,他满脑子充斥着各种乱七八糟的想法,本来他是平静的,此刻他的内心里像是海浪一般翻滚、汹涌。
几个月后,他媳妇在前面开着车,李老憨好奇地向外面看。
确实,现在看到的风景跟平时不一样。
他把头倚在靠枕上,心想着能这么一直睡下去就好了。
满世界都是不一样的目光和声音,不比平常。
他从没想到自己生活长大的村子这么小,开车饶了几周也没费多少时间。
他媳妇在前面开着车:“这以后送孩子坐火车去上学就方便了啊。”
李老憨不说话了,他觉得她说的似乎都对,但又觉得说不上来哪里不对。
回到家里,看到汽车淋雨就新盖了车库,看到车轱辘全是泥就在房子周围铺了水泥路,安装了冲洗车身的车管,一切都弄好了,又看着房子跟车库不搭,又把家又重新翻新了一遍。
买了茶几,便买了彩电,买了沙发,便买了厨具。
家是比以前看起来像样子了,老李这么多年攒的钱也差不多快花完了,等到村子里买车的多了,他媳妇也便不那么频繁地开车回村子里。
眼看着过去了那么几年,孩子已毕业开始工作了。老李想起先前媳妇说的买的轿车可以以旧换新,便跟着媳妇去卖车的那里问一下,那边的人从一大堆有模有样的文件里翻找出几页关于依旧欢新的描述,按照上面的描述,老李的旧车差不多可以以废铁的价格卖给售车中心,并且得用这个钱买这里的一辆新车,不然卖车的钱不能提出来,只能放在这边留作汽车以后维修售后使用。
老李往回走的路上想着,车真要卖给他们了,还有什么维修售后,去把自己脑子修修么?
老李媳妇一路上一声不吭地开着车,生怕车子后面会爆炸。
老李把眼睛闭着倚在后排靠枕上,他觉得天旋地转,此刻,他仿佛听到了围着车身旋转着的嘲笑声。
一回家他便觉着天旋地转,病倒了下来。
几天后,他好了,来到了田地里,看着田地里的菜疯也似的长高了。自远处,大山里的风吹在他脸上,他觉着自己好了起来。
老李媳妇眼见着他好了,便跟他商议起另一件事情来。
“孩子他爹,你说眼看着孩子到了要结婚的岁数了,家里现在也没剩多少钱了,咱俩得想想办法啊。”
老李把眼瞪的大大的冲她吼道:“这怪谁?是谁从一开始吆喝着面子面子的,说什么等孩子快结婚了可以用这车加点儿钱换辆新车的?我算看明白了,人家不以旧换新的,买车还能这个优惠那个优惠的,送这个送那个的,我们这以旧换新的车白送人家了,还得看人家脸色。”
“咱先不谈车的事了,眼下这不是孩子要结婚了,缺钱嘛,咱得赶紧弄些钱啊。”
“弄钱?去哪儿弄?去偷啊?还是去抢啊?”
“老李你别急啊,我听人说了,种中药挣钱,咱种了那么多年菜攒下的钱,种中药一年就挣回来了。”
“真要那么简单,天底下这么多种地的不都种中药了?你啥命啊,咋什么好事儿都追着你跑?”
“老李你先别急啊,种中药的是不少,但那都是传统的中药,价格早就稳定了。咱这次要种的是外国的中药,这边没有的,人家那边说了,这边不放心的话可以低价卖给咱们一些到时候成熟了人家再过来收购,这有啥好怕的,有风险也是人家那边承担。”
“那你啥意思?少种点儿试试?”
“对啊,咱那边不是还留了点田出来吗?就在那里种种试试。”
那些种下的药材收成后确实卖了很多钱,但是李老憨依旧是犹豫,他媳妇想着把田地都平整一遍全用来种药材,李老憨一眼不发地看着满地绿油油的油菜,心想着再过些日子就能收获了。
他媳妇见他在那里一言不发只在一片搭话道:“都推了吧,卖了又值不了多少钱,等有钱了我们什么菜买不到。”
李老憨便把自己的田都推平整了,全用来种中药了,这次的种子价格比上次贵很多,前几天刚拿到手的钱还没捂热又交了出去,又从银行存款里拿了一部分出来才凑够这次的种子钱。
李老憨觉得从那天开始自己整个人魔怔了,每天起来都跑到地里看种下去的药材长了多少了。恨不得天天往地里头浇水,又怕浇水浇多了再把药材淹死。
等了几个月,药材终于成熟了,李老憨心想着这些药材要是再不成熟自己便真要病倒了,种之前那批药材的时候也没觉得时间过得这么慢,种在田里的东西并没有变,改变的只是他自己而已。
收药材的来了,看着这次收的药材比上次还要好,眼里禁不住闪着光来,老李心想着这批药材肯定能大卖一笔。
然后,他傻了眼,收药材的吆喝说:“这次收购只能给之前十分之一的价格,药材市场价格就是这么浮动不定,你要是不想买不行收了晒干了在家里放几个月看看,说不定价格就涨回来了。”
李老憨带着哭腔说:“您就不能稍微给高点价格,每天浇水管理不算,这个价格怕是连买种子的钱都不够啊。”
“大哥,这可不是我能决定的事啊,市场就这么个价格,你要是嫌少可以卖给别人,但是话先说好了,今天你不卖给我,明天我可不担保还是今天这个价格。”
李老憨思来想去,把牙齿吞到了肚子里“卖!卖!”
夜里,李老憨翻来覆去睡不着,他脑袋里面乱哄哄的,这次赚的钱他不打算存起来了,这点钱他都不确定够不够买菜种子的。
约莫是睡了,约莫是醒着,一睁眼已经是白天了。
推开门,看着像是被野兽啃食过的田地,老李不说话,只站在那边看。
他拿着那些钱去买种子,有人推推他说“现在还买什么种子啊,那边就有人推广送种子的,国外的,准基因的,产出多不说。再配合它们家生产的农药,洒下去之后,虫子和杂草都看不见了以后。”
“这天底下还有这种好事?”
“人家做好事的,相当于帮助咱农民扶贫了。”
“那明年它家种子还免费吗?还是卖的比别的种子还贵?”
“到时候再说嘛,有便宜不占是混蛋,先去领了种子再说嘛,你要是不种它家种子也没人逼着你。”
老李领了种子回家,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什么问题来。
最终他还是把种子种下了。
那些庄稼和菜长势比之前买过的所有种子都要好,等到杂草长出来,他便把之前买的农药喷洒了进去。
第二天,推开门,他看到田地里的杂草都枯黄了,他兴奋地往前走,在田地的尽头他停下来了,眼前的庄稼已经死了,干枯地立在那里,这是他同这批种子一起种下的别的种子。
这块田现在不仅不长杂草,也不长别的庄稼。
李老憨把欠着身子把那些枯死的庄稼连根拔起,他立起身来。
风从他脚下的土地刮过,沿着不同的田地往前刮去。
李老憨看不到再往前面深山里的景色,但是他听到了沟谷里发出的呜咽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