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把我接到了城里住,我想着这是好事,自己一个人在乡下度过了大半辈子,打心底里倒不是对城市的生活有多羡慕,这种想更接近于山底的人渴望上山,内陆的人渴望大海一般。
我想去那边看看。
坐上往市里走的公共汽车,我感觉整个车厢里的人都在看我。我仔细想了想今天早上起来是否真的刷牙、洗脸、刮胡子了。我确认好了一切便又看向那些人,他们又没有一个在看我,似乎,是我多虑了。
一下车,便看到大儿子在站点那边接我,他笑着从我手里接过行李。我不记得他从小到大有像现在这般笑过,不知道哪里不对,哪里都不对。
一路的往前走,两旁的人一眼他便看出跟村子里的人不一样。不光光是衣服打扮的那身行头,具体的他说不上来,要说的话就是每个人的表情都不像他以往所接触的那些人一般亲近,每个人都有种说不出来的距离感。
走着走着,儿子跟他说到家了,一进门看到拖鞋,他便像个孩子一般把鞋脱了乖乖换上拖鞋。小孙子看到他来了叫了声“爷爷”便在桌子上坐下了,儿媳妇张罗他洗手吃饭。
他“哎”了一声便开始找了一阵子洗手的地方,洗手去桌子那边吃饭了。
饭菜在桌子上热腾腾冒着热气,儿媳妇,儿子和小孙子在各自忙各自的事,他没事可做,便一边吃饭一边看着他们。饭菜很好吃,热,但是没有大锅做出来的饭菜有温度。
吃过饭,儿子给他收拾好了房间,盖上被子,窗外全是各式各样的灯光,他想着大城市就是不一样,连晚上的星星都是五颜六色的。他心想着大城市真好,到了晚上还这么热闹,到了晚上还有这么多人在外面闹,这么热闹的地方,却居然居住了这么多孤独的人,他想不明白。
度过了在城市里的第一个夜,大儿子让他没事去外面的公园走走,他在兜里装好了儿子给他写的电话和地址,临走之前他又下意识地摸了摸兜,确认一切都好了之后他就放心地往下走,一出门才看到自己还穿着拖鞋,他便又赶紧回到屋子里换好了鞋。
他走到楼下来来回回记了几遍,便打听着去了公园那边找个长椅坐着。这段路不远,只是被几条车流密集的公路给隔开了。
他坐在长椅上,看着公园里的老人有说有笑的,他坐在旁边听了半天,也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他心想着他们是从一开始便住在这里认识的么,他看着他们倚靠在长椅上聊了几个小时,他们有无尽的故事,他们有无尽的亲戚朋友子女兄弟可以聊,他现在没事可做,坐着继续听他们讲,在这里耗够了时间,他便起身往家里走。
他大约记得路,他到这边之前记下了沿途的一些建筑。
中午在儿子家里吃完饭,他回到屋里躺着,他不累但是不想做别的事。
儿媳妇在门外问他下午不出去了吗?
他在屋里回应道今天下午他想休息。
屋外没有回应的声音,儿媳妇关上门出去上班。
他躺在床上,没有任何事情做,城市里的床可比家里的炕软和多了,但是他躺在上去,身子有一半陷了下去,这感觉让他内心里觉得很不坦率。
他睁着眼,这个房间白的刺眼,闭上眼,又觉得天旋地转。
横竖也是睡不着。
在城里住了些日子,有几个星期天儿子带着他们一起去了儿童乐园,小孙子玩的很开心,他看着笑了一阵子,依旧是坐在长椅上,孩子们在这个地方欢声笑语,他觉得自己此刻有点格格不入。
他自己都忘了自己去过多少次公园了,他依旧是同公园里的那些人没说一句话,他想自己可能是病了,在这个巨大的城市里他没有一个可以聊天的人。
他同儿子讲自己想回老家了,儿子让他再住上一段日子再走也不迟,他支支吾吾了半天,像个孩子一般把要说的话卡在了嗓子眼里,他把它咽了下去,想着再住一阵子再回去吧,不能浪费孩子的一片心意。
门响了,儿媳妇回家了,他听到门外儿子同儿媳妇在为这个事情争吵,他想推开门解释一下他为什么要回去,他说不出口,儿媳妇对自己很好,儿子对自己也好。大城市也好。他找不到其它理由,他把一切的问题归咎在了他自己。
晚上他又睡不着了。
第二天早上吃饭,他不敢看儿媳妇的脸,他觉得自己像是做错了一般,只觉得肚子里满当当的,吃了一点便满了,但是他知道此刻自己要是吃一点便把筷子放下,想必儿子和儿媳妇又得为此吵一架,他强忍着把饭吃完了,回到屋子里,胃里翻涌着疼,他有点晕,倚在门上冒起了虚汗,缓了好一阵子,他才觉得好一些了。
害怕儿子儿媳妇觉察出异样,他接下来的几天依旧是按时出门,他像往常一般跟他们说自己去公园,他装作平时的自己那样往外走。这次他不想去公园了,哪怕随便走走。
假装自己融入到这个城市里。
他不抽烟,平时也很少喝酒,偶尔看看电视,但也就是看看热闹罢了。他此刻觉察到没有兴趣爱好是多么孤独的一件事情,他看了看时间还早,他恨不得把手表的时间往后调一下,闲逛的时间比在公园里发呆还漫长。
他想着就这么走吧,反正自己无事可做。
他无事可做,从旧城区走到了新城区,当然,他自己并不知道。
他只觉得自己到了一座新城市,这里的楼房不再拥挤,路上也基本没有车辆和行人。
马路就横在他面前,他不敢走了,他心想着在他们那边有的路很窄,牛啊,马啊,人啊,车啊,都挤在一条道上面,寸步难行。眼前的这条路宽的却像是胀破了肚子。宽宽的路上,明晃晃的一片,却几乎看不到车。他心想着这一切太反常了。这么宽的路,却几乎看不到车和人,路面被打扫的很好,就好像刚出生的那样,路就在他眼前,他却更不敢踩在上面了,他仿佛看到对面的人在朝他招手,他往后挪了挪身子躲了起来。他觉得有诈,生怕自己一踩上路面,便从角落里蹦出几个人来,对着他大呼小叫,揪着他扭打起来,他怕极了,他知道他的病加重了。
时间不早了,他害怕儿子和儿媳妇等着自己吃饭便往回走,而这城市的房子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般,他来的时候分明记得路,现在却忘记了,在反复寻找了几次路之后他确认自己迷路了。从兜里翻找了几遍,翻出纸条来,他匆忙地找了个路人借了手机,给儿子打了过去。
他抖着手在那里听着听筒传来的嘟嘟声。
儿子在那头记得问他“爸,你在哪里?在哪里!”
他环顾四周,他不认识这里,他止不住情绪地哭了出来,他急的直跺脚“我在哪里啊!我在哪里?”
他望向四周。
周围的楼盘此刻开始围着他旋转,一阵眩晕袭来他倒了下去。
手机那头依旧传来声音。
你在哪里?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