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梦臣滔滔不绝了说了两个时辰，喉咙都干了，于是适时打住，拿过水壶喝水，顺口道：“你呢？说说你的事情吧。”
琴姑一怔：“我？我……我没什么可说的。”
她又蓦然地低下头：“自从爹娘去世后，我就带着莹莹，每天种田上山，或者去赶集……我真没什么可以说的。”
邵梦臣微笑道：“那你有什么想问，或者想知道的呢？”
琴姑将下巴抵在膝盖上，发着愣，突然道：“城里的姑娘都很漂亮吧？”
邵梦臣不期琴姑会问这个，不由得一愣：“漂亮？或许吧！我没仔细看过。”
这确实是实话！
因他自小聪明，过目成诵，有神童之称，十四岁乡试中了解元，打破了当地最低年龄记录，一举成名，知县都亲自上门拜访，仰慕追求乃至上门说亲者不计其数。
及至中了会元，这等境况愈发汹涌，甚至殿试时就有阁老尚书当场提出与他议亲，最后争执不下便作罢了。
只是他自视甚高，且一直以读书和报仇为念，万事不放心上，更不愿过早成家，囿于儿女之情。
所以，为免桃花上身，他确实从没认真看别家姑娘长什么样。
说到这，邵梦臣侧头细细打量琴姑，见她葛衣粗布，头发在脑后束成马尾，虽是简朴，但双眸清亮，身姿挺拔，倒更觉得清爽俏丽。
琴姑见他望着自己，慌忙又别过头去，半晌才道：“我听到过京城的人说，那里的姑娘皮肤都白得像雪，挽着那种高高的发髻，穿着长到地上的漂亮衣服，身上带着香气，一个个就像画里画的仙女一样。”
邵梦臣对这些显然都是没什么概念的，只“哦”了声，不以为然道：“这些都是靠装扮起来的，你若是这般打扮，也不比她们差。”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来，琴姑才刚降下去的血压，又蹭蹭地全涌上脸来，直红到脖子根。
她慌忙将整个脸都埋进膝盖里。
邵梦臣微微摇头，无声而笑——虽没有的京城大家闺秀的端庄文雅，也不似江南小家碧玉的婀娜娇艳，可大山女儿质朴无暇，亦有明媚之处。
半晌，邵梦臣问道：“你年龄也到了，可有定下人家或是相好的情郎？”
琴姑忙抬起脸来，直摇头：“爹娘去世得早，我只想把莹莹带大，没想过这些。”
邵梦臣似有所思的“唔”了声：“那倒是可惜了。”
琴姑咬着唇，不敢问可惜什么。
良久，她才开口道：“那大人呢？大人也没娶妻吗？”
邵梦臣笑了笑，道：“我都不知自己能活几时，何必耽误别人。”
琴姑怔怔地望着眼前的一篮带着新泥的竹笋，轻声道：“那大人可有过……红颜知己？”
这倒是她唯一能想到的文雅且委婉的词语了。
邵梦臣又是一愣——他虽追求者众，但都没跟人家说过话，眼下能记得面貌都没几个。
“算有一个吧！也不对，只能说是相熟而已。”
琴姑转头望向他，问道：“是谁？”
“她跟你一样，无父无母，后来当朝太师收为义女，从小便学诗书礼易，六艺俱全，聪明灵慧，我和她倒是能多说上些话。”
琴姑似有所悟地点了点头，心底却隐隐有些失落与自惭。
“可……”邵梦臣微微凝眉，“她心事太重了。”
“她会有什么心事呢？”
“不知道，看不懂。”邵梦臣轻摇头道：“我想，她那位青梅竹马的情郎也未必懂。”
已经有情郎了！琴姑下巴又放回在膝盖上，不解道：“那她什么都有了，还会烦恼什么呢？”
邵梦臣道：“不好说，人总是会有烦恼，而且地位越尊荣，越显贵，烦心的事就会越大。”
琴姑显然是不能理解的，山里的人，每日想的就是吃穿用行，实在不知道那些没有这些烦恼的达官贵人们会愁什么。
“天下没有白来的东西，你若得到了什么，也必定要付出什么，且都是由不得你选，这就是宿命。”邵梦臣抬眼望着竹林各种盎然生长的新竹，继续道：“那些高官重臣，皇亲贵胄的子女，锦衣玉食，享受了人间富贵，但所受的礼法规矩也就越多，一言一行由不得自己，婚丧嫁娶都是被安排的，人生一眼望得到头，没有能选择的自由，这就是代价。当然，更多的人是愿意用这个代价去换取荣华富贵。”
琴姑默了片刻，轻声道：“所以那位姑娘是知道自己的宿命，也知道改变不了，所以才会伤心难过吧？”
“或许吧。”邵梦臣道：“何况收养她的当朝太师，一向是无所不用其极，从不养闲人的，只怕她的处境比表面难得多。”
琴姑暗自为那个从未见过面的姑娘唏嘘，继而有点庆幸自己生长在这大山中，虽然时有衣食之困，但至少自由无忧。
静默了须臾，她又道：“大人问我是否会苗语，可是因为前些日子在村里厮闹的苗人？”
邵梦臣道：“嗯。我听黄伯说苗人常来此处抢掠，与村民积怨已久，若起干戈，两方都讨不了好。”
琴姑道：“其实这些苗人也不是很坏，因为苗寨中少有棉麻粮食这些东西，他们不会说汉语，也无人管制教导，因而每每缺了什么，便会来村中抢什么。”
“我也是如此想，所以想进苗寨中劝导，让他们日后缺了什么可以前来沟通，以物易物，与汉人重修于好。但我不会苗语，怕无法与他们沟通。”
“所以大人想找个会苗语的人做翻译是吗？”琴姑明白过来，便道：“我跟大人去吧！”
“不行，苗人性情残暴，你一个弱女子会有危险。”邵梦臣想也不想就驳回，“我只想找人教会我苗语，我自己去交涉。”
“那大人一个人就不危险了吗？”
这话反问得邵梦臣有些发愣，确实他一介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论身手，还未必如眼前这个弱女子。
他问：“你不怕吗？”
“大人为了大家都不怕，我也不怕！”琴姑此时眼里倒是少见的勇敢与坚定，“而且我以前和他们打过交道，认识些苗人，也熟悉去苗寨的路。所以我陪大人一起去是最合适的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