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边有一团萦绕雾气般的幻影，其中时而闪烁过无数细微文字和符号，有些像是中国的古书，有些倒像是一串串的代码。凌云好奇地看着它，直到幻影中的人物，慢慢地将自己的形体稳定下来。
“咦？是个老头，老哥们你谁啊？来这里赶什么趟？地球很危险的，你该在哪坟头里呆着就老实呆着。”
“俺……就是孔丘唉。”老头惴惴不安地回答道。
“哈？原来是孔老夫子冤魂不散。跑过来想干嘛？没看着今个就是要给你开批斗大会么？马上要把你批倒批臭，想救都救不了你。”
“俺是想回坟头里面好好呆着……可是恁们隔三差五就要把俺指着鼻子提溜出来骂一顿，这不夜儿里都莫法在坟头里好好睡觉，到底该咋办呐，唵？”老头惨兮兮得不行。
“嘿，那你多久没睡好了？”凌云同情地看着他。
“唉呀壹伯年了都，莫睡过个好觉。”
凌云掰着指头开始算，自从领袖他老师易白沙1916年在《新青年》杂志上发表《孔子平议》开始骂孔子，还真是差不离凑出来壹伯年。
天天让人臭骂到失眠，一百年了都，老头真够惨的，死都死不安生。
凌云身为秉性善良的男人，还是忍不住流下了同情的泪水，“你说说你个糟老头，不光要挨骂，坟头还要被撅，虽然俺们是道家，骂你们傻蛋儒生可是俺们专业，但是看见你们惨成这德行，我看着真不忍心。
坟头被撅了，你们也没了，我们道家就没对骂对象了，挺孤独，非常想念你们。啥时候能赶紧复活了，出来接着跟我们斗嘴来着？”
“不敢咧真不敢咧！”老头可怜巴巴环视四周的无数沙雕大头娃娃，“你们现代，你们后现代，你们了不起，你们清高！求求恁让俺今天就好好睡过去吧。”老头也没了当年跟老子见面时候的锐气，面对着今日的魔幻场面，已经是怂得就想老老实实入土。
“哎，成吧，看你惨成这德行的份上，今天必须得想办法，把这个事情安生结束了，也好送你入土。等以后一切尘埃落定以后，你再投胎来世上和我们道士斗嘴好不好？真挺想念你们的。
你们能有多坏啊？我没觉得你多坏，好歹是跟我们坐在一起斗嘴两千多年，你们再坏都不至于把中国人逼得不愿生孩子。”
老孔丘听得最后，终究还是感激地望了凌云一眼，身形缩回了虚空之中。
凌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既然自己也是大头娃娃之一，既然没有帮大头娃娃们改善生存境遇，反而是空前地恶化，那就得回去跟武老师继续探讨。
“老师，我们的民众，确实生活在冷酷而专制风格的社交人际关系里，而不自知。您点出了这个主题，无疑是对的。
但是这种专制冷酷的人际关系风格，到底是谁带来的，是怎么建立起来的呢？
我全知，我无所不能，我要拥有无上的权力，要整个世界围着自己的意志运转。否则，我就变成魔，有雷霆之怒，恨不得毁了世界；
绝对的皇帝和皇太后，只能有一个，在每一个中国式的单元中，都有一个皇帝或皇太后，如中国式的大家长，如单位中的一把手……
在任何一个共同体内，巨婴们都在争夺唯一说了算的话语权，一旦占据了这个话语权，就会要求共同体内其他人都按照自己的意愿来。这一点能实现时，就有神一般的感觉，当这一点被打破时，就有魔一般的雷霆之怒。
巨婴的全能自恋，必须建立在粘连共生乃至奴役他人之上，他自己的全能感必须建立在被共生被奴役者的供养之上，才得以实现。犹如奴隶主的全能，建立在无数奴隶的无能和卑附之上。
武老师，您有没有意识到，其实自己在这里试图描述的，是一种典型的极权专制风格？放下精神分析的滤镜视野，您愿意认同吗？”
武老师在思索考量中渐渐地点了头。
“那问题在这里，如果您坚持将问题焦点锁定在孝道伦理上，那么我们就暂且依这个叙述口径，将孔学定义为古典专制的思想伦理资源。可问题是我们的父母辈，是在彻底砸碎孔家店之后，建成的新社会。那么，既然古典专制资源已被铁拳砸碎掉，那么我们又为何还活在极权专制的痛苦里面？
唯一的解释是，古典专制资源被移除之后，我们引入了现代极权专制的思想资源，且流毒至今。”
“但是……”武老师还是心气沉沉郁结。
“我知道，您想说我们是一直活在孝道儒学的阴影下，从来活得不自由的民族。不，这不是真相，只是河殇派文人对我们先祖历史不负责任的偏激总结，是实质意义上的污蔑。
您的那一代，离他们那些自卑文人还比较近，不得不被其消极影响误导。这个极难避免，可以理解。我们搞心理学的朋友，应该心智更灵活舒展，您应该乐意听我们晚辈的一些观察结果吧？”
“……好的，你看起来一点犹豫都没有。”武老师对着凌云点了点头。
“您看，魔物巨婴的头上，唯独有一根脐带，连向西边迷雾中的虚空里，非常特别，我怀疑这是一条特别的线索。武老师您看得到吗？”凌云手指指向它，那条脐带并不连着下面的大头娃娃，而是从魔物巨婴脑部链到外部迷雾中去，它明显比其他所有脐带都粗壮鲜明。
“哪里？我，我现在看不到……”武老师的眼神在虚空中搜索，可是最终总是陷于徒劳和茫然。
凌云很纳闷自己手指的方向前面，不是很明显么？
想了想，对，和小熊顾姑娘的那次经历里，每个人的感知明显有视角的区别，因而每个人看到的世界都不一定是一样的。看来此时自己和武老师的视野很可能有某些差异。
所以，需要沟通和理解，直到把视角统一起来，可能才会看到、觉知到同样的事物。凌云歪着头挠着头发，突然想到，对，武老师可以用自己无意识中完成的书写经验，来引导自己明确和加深自己的感知能力。
“武老师，您有没有觉知到一个有趣的事实？您在写这本书的时候，试图使用理智的语言叙述时候，聚焦在我们中国身上；但是自己试图挑选一个合适的意象造型，来比拟和象征之时，却常常无意识地滑向西方？这是个有趣的矛盾冲突。
图像，造型，是原始的视觉智能，它更原始也更本质，它是人类远古智慧的遗留，构成梦境语言的基本语法与结构，构成我们直觉和颖悟的创造力，有跳过和超越理智的大能。
您愿意看自己为自己留下的隐秘线索么？”
“请说。”武老师虽然有种犹犹豫豫老好人的气质，但是对自己发起的话题，还是乐意继续坚定地追踪下去。
“既然您无数次试图点题的时候，联想到的意象总是指向西方，那您不如跟我一起，顺着它探索下去试试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