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心医院由五幢三层的小楼构成,白墙红瓦非常醒目;内设门诊、急诊、内、外、妇科病房、手术室和爱克思光室。其中有两间如监牢似的房间特别神秘,门是铁的,窗户上安着铁条,病床两头钉着捆人的帆布带子,那便是戒烟专用病房了。医院的花园是中国园林风格的,里面有池塘、假山和凉亭供住院病人休息散步。
但医院开张后每天在门口围观看热闹和偷偷跑进花园玩耍的人挺多,真正去瞧病的人却非常少。百姓们大多还是不太敢相信那些高鼻深目的怪物医生。虽然大部分护士和所有医工都是中国人但他们那身白色制服也让人们无法接受,因为全身素白在中国是家里死了人才是这样打扮的。
少数去尝试过看病的人回来说药铺的坐堂郎中诊病时只需望闻问切,可这些洋医生非得让病人解开衣襟,再用个叫听诊器的冰凉的东西在胸口上按压搞得人心惊肉跳;男病人也就算了,这女病人怎么接受得了?还有就是把药水用钢针往屁股打,比郎中的针灸可疼多了。
即便那些捐了款的官员富户也不太愿意去医院和穷人男女不分地坐在同一张条凳上候诊,他们平时生个小病也得摆个排场,都是要把郎中请到家里去的;而洋医生们可不愿意轻易出诊的,除非病人确实躺在床上爬不起来。
所以只有极少数穷人冲着那里诊疗费便宜去看病,还有就是刘叔和一帮码头工人隔三差五地绑过来几个犯了烟瘾的伙计去那里戒烟。那兴师动众的场面把一帮洋医生和护士小姐吓得够呛。
玉莲这一来,不仅是第一个有身份地位的病人也是第一个产妇。为此教会的牧师和院长艾德里先生不但为她安排了一个面向花园的单间,还专门召集医生和护士开会。会上强调了这名产妇的重要性,把确保产妇平安生产当作对新医院全体人员的一次最重要的考验。
医生给玉莲检查后得出结论:胎儿过大,需要观察,有可能需要破腹产。
林氏一听脸都吓绿了,立刻对大家嚷嚷道:“哎哟我的妈呀,将肚子划开把小孩拿出来,你们这是接生还是想杀人呀?”
咏江也觉得不可思议,还亮出那可怕的、光秃秃的右手腕向众人述说过去不幸的遭遇。
玉莲虽对剖腹产有所耳闻但被他俩这一通咋呼便吓得不敢做了。李大脚更傻了眼,这么多号称“外国进士”的洋医生怎么都不如敬爱的华太太,当年乡下小破屋里那么简陋都能把华生平平安安接生下来。
在玉莲待产的那几天里李大脚每日守护在床边一步也不敢离开,生怕有人趁她不注意把儿媳妇拖去开膛破肚了。林氏把承业领到了自己家,华生和张磨坊则每天过来探望。
这日华生又想劝说母亲和妻子同意做手术,结果李大脚一气之下把父子俩都赶出了病房。当父子俩急得在院子里来回溜达的时候,突然看到一个牧师打扮的高个子洋人正侧着身与一名护士说话。
华生和张磨坊都惊呆了,几乎同时脱口而出地喊道:“华克尔牧师!”
那洋牧师转过脸来点着头用中国话答应道:“哦,你们好!”
华生和张磨坊相互对视了一下,这人虽然长得像华克尔牧师但是年龄不对,最多才三十来岁,太年轻了。
华生连忙抱歉地说道:“对不起,我们认错人了。”
“呵呵,你们没有认错呀,我就是华克尔牧师。”洋牧师笑道。
“不,不,您长得太像另外一个华克尔牧师了。”华生赶紧又解释道。
“江州就只有我们这位华克尔牧师,哪里来的另一个?”那个护士笑道。
但那洋牧师神情变得严肃起来,急忙说道:“噢,你们是不是在说张村的华克尔牧师?那是我的父亲呀。”
“你是保罗?”华生惊呼道。
眼前的这个陌生的中国人居然知道自己的名字,洋牧师惊讶地看着这两个人连连点头道:“对,对,你们是?”
“我叫张华生,这位是我的父亲。我们以前都是住在张村的呀,你的父母经常向我们提起你的。”华生激动地跳起来。
“华生,我亲爱的兄弟。张大叔,我一直在寻找您呀!”保罗张开双手抓住了华生和张磨坊的胳膊。
他突然看到张磨坊颈部和手背上累累的疤痕,连忙问道:“这是您那次救我父母的时候烧伤的吗?”
“对不起,我太没用,没能救出你父亲。”张磨坊难过地低下了头。
“不,那不是您的错,你们都是伟大的英雄、是我的恩人。这一切都是上帝的安排。”保罗已经热泪盈眶。
“你什么时候到江州来的,华克尔太太呢?”华生急切地问道。
“她已经去天堂和我父亲团聚了。”保罗哽咽着说道。
华克尔太太回到美国两年后就因过度悲伤而过世了。保罗从神学院毕业后就一直在寻求来中国的机会,后来终于被派到宁波教区工作。不久前正好江州教区有人员变动,他便自告奋勇地过来了,目前代表教会对圣心医院的运作进行监督。
因忙于医院的筹备保罗还没空去张村打听张磨坊一家的消息,但在捐助名单上见过华生的名字。当时他还觉得很奇怪这个人怎么和自己要找的人名字一样呢,但想想又觉得不对,一个乡下的普通农民怎么可能成为大工厂的老板?
三个人最后忍不住在一起抱头痛哭起来,引来许多医生和护士围观。李大脚听到窗外的动静也跑了出来,问明了缘由后也加入进去哭成一团。
玉莲的阵痛更加厉害,果然这个孩子比头胎生承业时还要困难。从早晨折腾到第二天黎明还是生不下来。开始的时候她还能大喊大叫,最后累得只能像小猫似地哼哼了。
李大脚经过保罗的耐心解释已经不反对儿媳做手术了,可玉莲仍旧紧咬着嘴唇死活不松口,华生实在看不下去了便劝说道:“我们还是剖腹产吧,这样熬下去会出大问题的。”
玉莲固执地摇了摇头,那嘴唇都已经咬破出血了。华生终于发火了,拧起浓眉瞪圆了眼睛叫道:“再拖着就要出人命了,你到底在担心什么?”。
“我,问过了,做手术的医生都是男的。”玉莲惨白的脸上居然泛起一片红云。
“我傻婆娘哟,命都快没了还顾得上这些?医生,开刀!”华生猛地站起身冲出房门喊道。
一名医生来到院长办公室悄悄对艾德里院长说道:“我们还没告知手术的风险呢,主要是怕术后的感染,万一出现问题,以后……?”
院长转着碧蓝的眼珠反问道:“现在我们唯一需要考虑的是如何不出问题,否则这家医院还会有以后吗?”
当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声传出来后,产房外焦急等待的人们发出一片欢呼。
次日早上,经过圣心医院大门口的人都停下脚步望着门头上挂出的一条鲜艳的大红色横幅。那上面贴着黄底黑字,写着“热烈祝贺连胜纺织厂张董事长夫人在本院喜诞千金”。从此以后,去圣心医院看病的人逐渐多了起来。
母女的情况稳定后,承业、春霖以及春霖的姐姐春阳都被带来看小宝宝了。玉莲抚摸着婴儿毛茸茸的小脑袋向承业问道:“你现在是哥哥了,喜欢小妹妹吗?”
“喜欢,我终于也当哥哥了。”承业欣喜地跑过来握住婴儿粉嫩的小手把玩着。
“可你还是我弟弟,得让大哥哥先看看宝宝。”春霖将承业推挤到了一旁说道。
他轻柔地捧起婴儿红扑扑的小脸蛋,仔仔细细地看了半天,突然口中喃喃自语道:“这么一点点大怎么做我媳妇呀?”
“啊,你说什么呀?”众人大惊道。
林氏的脸一红,往春霖的脑袋上打了一掌:“你疯啦,尽胡说八道!”
“不是你说的吗?张家婶婶生了闺女就是给我们家做儿媳妇的,”春霖捂着脑袋委屈地说道,接着又指着春阳叫道,“你不是也听到了吗?”
林氏窘得满面通红举起巴掌又要打春霖,华生急忙拦住她,对着春霖哈哈大笑道:“好,好。等她长大了你自己再问问她,她若答应我就同意。”
关于孩子的名字,大家又有一番讨论。华生说:“奶奶是织布能手,妈妈也会织布,我们家又办纺织厂,那名字里面应该有个织字。那叫织什么呢,织女可以吗?”
“哎呀,你又不是玉皇大帝,这么奇怪的名字亏你也想得出?”玉莲笑道。
“就是嘛,织女、织妹的太不合我们张家二小姐的身份了。在座的就属张老爹最有学问了,还是您来给小孙女赐名吧。”柏颂贤也憋不住地笑道。
张磨坊捋着花白胡子沉吟片刻说道:“华生的想法其实也挺好,只要把女字改成‘媛’就可以了。”
柏颂贤连连鼓掌称奇:“噢,这么一改真是颇为绝妙。这名字雅致、贴切,既好看又好听。”
玉莲和林氏也点头称是,李大脚虽不识字却急着问是如何写的。张磨坊取过纸笔写下了名字,春阳一看立即欢快地抱起婴儿亲吻道:“宝贝,你叫张织媛,是纺织世家的小美女噢。以后嫁给我弟弟好不好?”
小婴儿嘴里哼哼唧唧地似乎在答应了。
就在张织媛出生后约三个来月即1916年6月,那先当大总统又折腾着当大皇帝的袁世凯在全国民众的一片唾骂声中病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