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新闻》,申报改组大公报撤版后中国发行量最大的报纸,以远离报刊名原始的内涵著称。读的是网络版,是政府附送的初级订阅,看不了同社更好的《时刻》、《计算周刊》与《同步》。这几年家中的纸刊较往昔还是少了一些。
计相鲁元晴率庞大代表团出席安曼沙姆-地区建设与发展峰会,帝国银行拒绝评论《华尔街日报》关于春节后大幅加息及“债务减抛会议”的报道,被称作罗马总主教的天主教廷首脑抵达釜山开始为期半月的东亚巡回之旅,法军与德军在象牙海岸卷入本地不明冲突死伤逾百,上海大丰暴雨中4:3绝杀青岛公平,西雅图海鹰与新英格兰爱国者各自得胜进军超级碗,鄣州一小偷窃走27条女士内 裤和一箱白酒被导盲犬发现,网传西河王家培子先秦聚落遗址考古发掘现场所谓“西周筷子”实为清末遗物。
阅读引申出饥饿。今天没做早饭。“我们要吃正宗的。”“我们自己解决。”“和四明的人谈谈下学期的情况。”于是吃正宗的归热情的司机老唐,自己解决的在老家的街市寻觅着孤独星球与DK目击者的指引,谈工作的人在院门口等待着139一人的本地一日老年团,所有的声音都在此刻之前离开了这个房间,无论是闯入还是居住。于是一个菜包,半折咸黄,热了点昨晨打的杂豆汁水,想了想也没碰咸叶、辣蒜或泡姜。
“你做饭还可以。”所以周末的一半已付了两顿大餐。今日的晌午倒未被置下工作,只是忏悔与建言还要写,春节的贺词还没完成,需得在春亭流彩中唱吟出绮荣载婉,又不能过甚于缱绻,免得华乐生哀里尽是些盛极有逝的道理,就像是给大姐家做吃食般,得迎 合他们对清淡寡薄的神圣崇拜,得使满目玲珑营养充沛又姿色妍丽,或许还要以味精与油辣作弄出鲜明与快活的底线——啊,宗教般的多元、对内反射着贪欲与茫然。可又有别的什么办法?是把一家不愿数清的几口赶走,还是放逐帝贼、光复短命又狰狞的百尺共和?
洗了碗,拖扫了地,听了会儿市川碟盘里似乎优雅又从容的一捻幽明。寻觅正宗者打来电话,说小孙子点了一盘酱牛肉,却没说加烤肉酱还是用料酒酱油腌。没有回讯的余地,喳哇的饿鬼在电话的彼端呼号出崩山的气势,不耐烦的女声映和着和乐又拥挤的家族肖像。电话断绝,一点白发横落在手机屏上,用纸擦去,画面便多了些老人潮湿的污渍。今天是周末,这里是我家,这是一日生涯贫乏的开始。
因为买菜,家很快被抛在脑后。临行前听到不远处隐隐的“没钱”与“鬼没钱”,一出门便多少证得了些猜测——桂禅的埃尘附着在整片大地。特供的菜市早已关门,超市里的牛肉涨了三十来块,本就苦涩的本乡苹果也因无霜又无阳的悲凉湿濡出更腐烂的凝重。在超市门前,新锐的建筑与通道仍在七宝与十六行的名牌下造就着,只是嗡嗡的间隙里也可听闻“年后”与“你妈”的来去致意,这美声和鸣着感应门的开阖与收银台的滋滴,又与想来并不该称之为“婆婆”的白发小妹们“你听没听到起说”的敞亮密谈,并行于冷光沾染着落叶纹线的尚未被扫荡的小路。
为拥塞的一桌做饭会耗尽一日的时光。“男人做啥饭!事业!事业好了天天下馆子!”说这句话的男人点了今夜的菜单。我不知冰凌的大姐缘何连一袜一粥也不令他自己操持,但我了解懒惰的自己,了解一段充满愧疚的婚姻,才华横溢的另一半并非全没有得到学士之国应有尊敬的机缘,纯粹只是国子监生自己按不下逃离和躲避的欲 望,渴望做个新时代弃浊扬明的清白骚客,高逝于帝王的随性,微远于江山的洪流。只是轮流做饭而已,倒也比他们更有些“我做得多”的得意,或是对七十岁仍要工作劳累的,自 慰般无聊又低俗的平滑及讨巧。
生活,惯常而又无法摆脱追溯与湮灭。
烤箱与煮锅,不想问,便两边都做些预备。“我们今天不回来。”回乡的游子陪着愈发难以评价的友人在剧场与小吃的世界中遨游,似是要忘记前途与未来的洋然。厨房上下密布着各类调味品,上海品牌江西制造的酱油,越南包装自称优质澳洲海盐的颗粒,四明旗下的冰糖,本地国企的八角与桂皮,想着木姜子油做豆花蘸水,还需些菜叶子涮个老人家清汤。这样的五花八门九光十色,林林总总徐徐入锅,为火焰疲乏而漫长地蒸闷,以使囤积和垄断的中国,溃烂在沸腾而迸裂的水池里。等待着的老人用阳台拐角的房柱摩挲又支棱自己的后背与脊柱,忘记时间,也忘记蒜的刺眼、味觉的寒眠、垃圾的未被掩盖以及整片往昔的朦胧、凋谢与脆弱。
中午随意些,打开电视,里加的劫匪在消弭的瞬间掀起了维斯比的大火。帝国的事业将在几十分钟后重新于新闻第九频道滚动,俊俏或板肃的男女念叨着连幽默也需灌满帝国煜煜浓情的稿件。别国的电视也可匆匆一瞥,NHK播着与KTV联动的儿童节目,欢快的大哥哥与大姐姐用歌舞描绘着没有答案的加法。CNN还在推进它的选举特别节目,小瑟蒙德、共和党全国委员会主席查尔斯·罗瑟福德以及白宫公共联络办公室长乔治·里克·斯帕德的“三巨头”,被以廉价的三维大理石雕像风格旋转于沃尔夫与科理德身后。看不懂的葡语,看不懂的西语,看不懂的舞动与看不懂的沉默,只有闪烁与间断被菜单明白地约束在阵阵声影里,与冷冬的刮骨及酸疼的臂膀提示着人生的此在与彼时。
啊。一碗面条,一盘煮豇豆,辣油与花生伴着醋香与面汤入腹,衰老的胃肠仍有充分享乐的底线。命运,命运。
在拣洗碗筷时,于橱柜的深处发现一袋不知何时至此的樟脑丸,渺小的月桂精油外嵌套着一层隔绝气息的薄亮。以前在新闻里见过一个故事:爱好摄影的日本小工厂主匿下工厂生产的大量樟脑丸,在暗房中与火棉胶混同,欲借此制作炸弹以刺杀帝国驻日大使,他因非法储存出口物资被捕。嘉夜笑着说这段影像里有着浪漫滑稽又令人动容的舍近求远与舍本逐末,工厂主渴望的成品几乎不可能带来TNT炸弹足以熄灭生命的暴烈,只是包含着浓郁的风味、闪光的荧火及对腐朽和没落的拒绝。沸锅与热箱里没有光影或月桂或别的防腐药剂,只有盈漫了肉块纹理与刀凿的香料与汁水。再烧一会儿,再放一会儿,快感被冰箱这份三千年未有的冰冷与便利贮存,而那几瞬在意外与永恒中留下一些笑话与哀叹的爆炸,又不知属于哪个爪哇国里反抗三百年苏丹军阀共治模式的义勇青年或亡命徒,又不知属于现实还是属于小说。
此后的下午便没许多事:洗好现成的蔬菜,取出消毒柜里昨夜放入的碗筷,自老唐处问得那一家人行踪的下招,写写贺词,写写连载。今年或许要一部献礼的诗剧,可是没有由头、没有萦巧、没有照耀,只依稀对那日薛兆垣提及的“陶山侯”故事有些兴趣。这是个从未听说也找不到许多资料的贵族,似乎在这百年的风雨里有着独特的行姿。直接歌颂君王实在太过谄媚和自缚,若有个在历史中游荡的漫步者,倒也不是不能用纷纭的混乱的笔触绕开百年的真实,写一个不会让任何人呕吐的千册贡品。
然后一切,一切突然变得失却它们各自细腻、丰富又富有活力的形状,一种庞大的谵妄与虚漫笼罩着排气扇旁的生活。灵感被规划掐灭后,百年过去,七十年过去,四十年过去,还有什么可谓兴趣?诗的兴趣,文的兴趣,历史的兴趣,记述的兴趣……好吧,好吧!吃饭吧,聊天吧,看着他们出去宵夜吧,只留着余下残余幸存的人清洗与摆放一切,而后散步着、忘记又疲倦着一切。再而后,一个人来到他自己的而不是他妻子的书房,写下这一日,睡下这一日,离开这一日,把所有的流水付诸东海,哪怕这一切只是住在西南群山百丘之间的一颗被遗忘的、没有诗歌也没有灵魂的、包裹在虚妄又切实透明塑料里的天然且快过期的樟脑,在迷茫又绵延的时代中,一段肤浅又缓慢着坠落的似是而非不清不楚的名为保质的失散。
失望,停滞,敷衍,睡眠。一日的一半,竟是这样不及一日的另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