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员工们惊喜地发现,几乎所有的动物都被赶到了各自的笼舍中,再也也没有肆意攻击人的公鹿和咩咩乱叫的绵羊,所有的食物都被送到了各自动物的面前。在众人惊讶、赞赏的目光中,花宾牵着小公象英琪一步一顿地从园区最宽敞的一条道路上走过,走着走着,他突然假装眼前一晕,向后仰去——小公象立即把鼻子当作靠背,轻轻抵住花宾的后背,接着像绞索那样轻轻卷起花宾的身体,让他舒服地靠在自己的两支象牙上。歇息片刻的花宾一脚踩着象牙,另一只脚踩在缓慢上升的象鼻头上,轻而易举爬上了小公象宽大的脊背。在众目睽睽中,花宾骑着小公象,来到了水池边——那里,犀牛用独角在水边掘出了一个泥坑,河马在水中游弋清理干净了水藻和泛滥的鲇鱼。两头危险的巨兽都温顺得等待着象夫的检阅。
动物园重新步上了正轨。
“这些活儿真的很累人,不是吗,大家伙儿?”花宾有意卖弄,问道。
花宾的名声立刻响亮起来。教士说:“我不明白支撑这个年轻人做下去的目标和信念是什么。他总是有一种百折不挠的秉性,无论动物多蠢、多笨,他都能循序渐进,尝遍世上所有办法来让它们理解。我想这就是他能把所有野兽都变成仆人的秘密。”
教士问花宾,有无把握让园中的其它动物也变得这样听话,这样就可以促进园中的马戏团项目——这一项目已经停滞不前了一年多,它本应该作为一大卖点吸引来大批游客,改变门可罗雀的冷清场面。花宾拍着胸脯夸下海口:“只要有一定的资金,让我购置足够的新鲜食物以及一些必要的工具,我可以让园内所有的大型哺ru动物都变得俯首帖耳、只知道绝对的服从和呼吸。至于爬行动物,如果您也想要它们服从的话,我想我也能找到办法。”教士拨了四十块银圆给花宾——也就是中国人口中的“鹰洋”。这不啻是一笔巨款,花宾受宠若惊。
教士给予了花宾一个极丰厚的奖赏:“如果哪天你觉得你的工作已经完成了,我知道你不愿埋没在马厩和牛栏当间,我会在县图书馆为你找一个职务,我与馆长很熟。当然了,如果你喜欢这里,你也可以留下。”
教士是一位谦逊而温和的中年人,名叫兰当斯,看上去垂垂老矣,日薄西山,实际上他只比蒋花宾大二十一岁。许是多年为动物园的操劳把持毁掉了他本正当壮年的躯壳,唯有一腔对自然界的热爱并未消减——当初在伦敦动物学会时,老教士因为古板的性格和不近人情的工作方式受到排挤。当泰坦尼克号沉没的消息传来,教士严厉抨击了一位贵妇人为了让自己的贵宾犬上船而不顾船员反对强行让一窝珍贵的印度姬猪葬身海底的做法,结果他收到的却是一封伦敦动物学会的解聘书。
教士看透了伦敦那帮人的嘴脸,他放弃了自己在英国的茶园和世代产业,决定来到异地重新开始。而他以传教的名义来到东方为清廷修建万牲园时又被他的同行骂作“胳膊肘朝外拐的卖国 贼”,他据理力争:“作为一名动物学者兼上帝虔诚的信徒,我认为保护这些生灵是不分国界的”。而教士的糟糠之妻,并不因外面的言语而放弃他砥砺前行的丈夫,不顾父母双亲的严厉反对,毅然决然跟着教士来到了东方。
尽管兰当斯与贤惠的妻子互勉互励,仍然未能拯救动物园的命运。
花宾很快对兰当斯表现出了无可复加的敬仰。兰当斯向他描述了自己千里迢迢来到东方接手万牲园的原因:他走过了大江南北,踏遍了数个大洲,他看到了在人类文明蓬勃发展的今日对大自然的摧残。如果没有人来加以制止,很快半数以上的大型野生动物,就会像当初被苏格兰与英格兰人消灭的狼一样,湮灭在历史长河中。他兴建这个动物园,远离龙争虎斗的欧洲,在这远东边陲之地替自然界的生灵们保存一份种子,也是好的。因而这园区并不以盈利为目的,要待下去就得甘守清贫,他在包含路德维希在内的大多数员工身上看不到这种品质——他们大多拿着薪水去纸醉金迷,只有花宾有这种真诚的、对动物的热爱。
期初,花宾认为这只是这位老贵族在行将就木之时为实现自己生命意义来遮掩其碌碌无为的一生而使的障眼法。但逐渐的,花宾改变了自己的看法。
花宾没有理由去嘲笑教士的理想过于宏大,脱离实际,因为他自己也孕育了一个同样脱离实际甚至可以说是荒诞不经的想法——既然老教士要他建立一个马戏团来挽救万牲园即将崩溃的经济,他何不按照自己的理念去打造一个完全以动物组成的、固若金汤的、团结一致的集团?不需要让外人知晓,自己偷偷付诸实践,成功了皆大欢喜,如不成功,权当茶饭后的消遣娱乐。
花宾以极大的热情投入到主持动物园的工作中去,如火如荼,夜以继日,呕心沥血。而工作之余,他并没有太多可以消遣的娱乐活动。老教士曾经想邀请他去参加租界下等人举办的庸俗化装舞会,希望窈窕淑女的美貌能减轻这位年轻人的思乡之情,但花宾出乎意料的是个极为正经的人,对这种事非但不感兴趣而且极为反感。
园区的建设快的惊人。尤其是在大象的协助下,马戏团的框架和轮廓好像已经被初步描绘了出来。
如果说在家乡时,从小养大的猪和服从性较强的犬科动物无法挑战花宾的驯兽金身的话,那么在动物园中,他就不得不借助外力来保持这层光环了。
花宾的体质羸弱,不要说和犀牛、河马角力,就是和山羊较劲,也会被一顶一个跟头。大象俨然已成为了花宾的左膀右臂,他们之间合作得非常好。园中的梅花鹿和羚羊,通通温顺地接受象鼻的领导,再也没有不识趣的鹿角或羊角来顶戳花宾纤细的腰肢。
花宾对大象事事谦让、处处迁就。大象喜欢闻米饭的香气,尤其喜爱大米饭软软蠕蠕的滋味,花宾就省下他的那份白米饭来给大象尝鲜。一个合格的象夫必须要能与他的大象之间建立深厚的感情,这不像是人与狗之间的隶属关系,而更接近于一种相互理解的合作关系。花宾的脾气温和,有时显得疲软、怯懦,过分善良,而大象在保护主人时竭尽全力,暴躁易怒,他们形成了一种很好的互补。
花宾不图盈利,用对待子女的态度去购置食料,用甜玉米和卷心菜把病态的犀牛、河马重新照顾地容光焕发;再由大象驱赶着它们,河马疏通了园内久无打理的水渠,犀牛和野猪一起拱掘翻新杂草丛生的泥地,省去了许多劳动力,也因为有凶神恶煞的象鼻和象牙时刻监视在旁,才杜绝了消极怠工的行为。
大象在殴打其他动物时经常拿捏不住分寸,有时甚至是无缘无故的,象蹄碾压,象牙捅刺,经常搞得犀牛、河马伤痕累累。花宾打心底肯定不赞成这一暴力行为,如果同样的事发生在野猪、野狗的身上,他断然不会姑息,而肇事者是象,这件事的性质似乎就变化了。他不再坚持正义,而是听之任之,虽然他事后同样会心疼地替受伤的动物擦拭伤口,涂抹药膏,但并不会因此对大象流露出一点责备呵斥的意思。
正如他在日记中写的那样:“大象是世界上最大的陆生哺ru动物,也是最高尚的哺ru动物,同时具备力量和智慧,有多少小虫藏在它们厚皮肤的褶皱中,就有多少弱小动物倚仗它的庞大身躯躲避豺狼虎豹的掠食。一头成熟的大公象将是丛林的保护神。
“书中说,年轻的小公象如果得不到成熟公象的引导和管教,就会变得桀骜不驯,顽劣不堪,缺乏对其他生命最基本的尊重,在它们精力旺盛的青春期,它们会躁动不安,蹂 躏其他动物。这样的小公象,就像一个顽皮的守护神,在履行自己职责的同时也会玩世不恭,欺凌弱小。英琪或许就是这样一头精力充沛、无法无天但本性不坏的小公象。
“但我能理解它。我知道它遭受过的苦难。它看到那柄血迹斑驳的象钩时流露出的惊恐万状,我瞧得一清二楚。这是个可怜的、卑微的灵魂,需要关怀和安切。同时,它是我的左膀右臂。如果没有它坚实的身躯,这些动物世界里的地头蛇,一开始都不会服从我的管教。只有大象压制住了它们,我才有机会去感化、驯服它们。我是英琪的恩人,英琪却也是我的恩人。
“印度人说,大象是世界的支柱。英琪也将是我事业的支柱。”
花宾甚至向老教士提出了一份让人目瞪口呆的请求:他希望以一年不领工资为筹码,交换大象的拥有权。教士温和地对他说:“你何必还和我如此生分呢?动物学者之间以金钱来交易动物,这就太庸俗了。从现在开始,大象就是你的了。”
路德维希看不上花宾带来的动物——一群臃肿的猪,几条杂毛狗,软得像糖一样的山羊,还有一条奴颜婢膝的狼犬。这不能满足一个气血方刚的青年对勇武的向往。他负责园中的马戏工作,为此他正在训练一大群身形矫健的马儿,他不似花宾那样细心,但有更丰厚的资金:他的马儿从来不缺马铃薯和胡萝卜嚼。
除此之外他曾向教士建议再购买一些大型猫科动物,动物园中没有威风凛凛的大型猛兽,这是很煞风景的事。尽管路德维希实际上是不缺食肉动物的——在归他所有的地下室中,他豢养着一群受过他严苛训练的猎豹和猎鹰,都是他企图作为日后马戏表演和狩猎娱乐项目的资本。尽管他用一副铁石心肠和霹雳手段把这些瘦削的大猫和矫健的鸟儿训练成俯首帖耳、唯命是从的狩猎机器,但他仍不满足。他想要一头食物链顶端的顶级掠食者,狮子,或老虎,或灰熊,迫切地渴求着那种把陆地上最凶猛的动物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成就感。
但考虑到狮虎昂贵的价格,教士暂时未置可否,马戏团办起来后再考虑。路德维希看上了集市上的一对狮子,他着了魔一样的想把它们买回来,绞尽脑汁去拼凑资金。
花宾对此提出了反对意见:“我们现在的经济状况不宜再饲养两只‘man-eater’,猛兽的开销太大了。买来两只雄狮,就算我们买得起,养在哪里?它们要吃多少肉?我们的财政已经是捉襟见肘了,再来两只公狮子,我是不晓得上哪里去搞那么多钱,你们想办法去好了。”路德维希轻蔑一笑:“多大点事,宰几只牛羊就是了。园子里有的是。”
花宾只感到一阵恶心。“他怎么不说宰他的马去喂狮子?”花宾低声谩骂。
路德维希决定把他马厩中那匹不听话的小公马卖掉,由于马群一直是路德维希在管,别人不好提出反对意见;而因为教士的溺爱,路德维希又自视甚高,自认为放眼整个码头港口,自己是当仁不让的二把手。自从他做了门童开始,就凭借自己姣好的面容、挺拔的身姿而屡屡被提拔,也屡屡受到园中女性的青睐,犹如众星捧月。他的建议几乎总是被教士同意,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的教士已不多过问这些琐碎的小事了,马厩中那匹颈鬃恣张的栗色小公马便被连日禁食禁水,直到它四肢疲软,浑身乏力,连飘逸的鬣毛也耷拉下去,轻飘飘地盖在颈项上。
花宾固然同情这匹小公马,但他对路德维希面孔的爱慕之心更甚,他不能杜绝这种私心,因为人非圣贤孰能无过,食色性也。他不希望初来乍到时就和路德维希闹得不愉快,让这个美男子对他的态度变得冷冰冰。为了表现友好,也为了花宾在马戏团的任务上倾力相助,路德维希主动抛来了橄榄枝——他邀请花宾在周末与他一同前往教堂朝拜。面对美男子的示好,花宾怎么能冷眼相对呢?那匹可怜的小公马,只能成为花宾爱情路上的牺牲品。
路德维希以半截甜甘蔗为诱饵,诱 惑小公马前来吮食,借此把它引到运输工具中去——教士和夫人游湖去了,那是屠宰户的车子,花宾对此熟视无睹。
这只可怜动物的自尊自傲被饥饿逼到了近乎于零,完全被一点点食物所吸引住了。这也证明了它不是身患恶疾,仅仅是因人为的虐 待和漠不关心而变得这样消瘦。
小公马被甘蔗的气息引 诱着步步向前,就像被绳子拴着脖颈的狗一样顺从。车厢并不狭窄,它只需要轻轻低下头就能进去,即便路德维希将半截甘蔗丢了进去,小公马仍在外头徘徊,它大概还不习惯进入这样一个黑暗封闭的环境,咴咴鸣叫着想要回到马群中去,想要回到那些温柔体贴的小母马中去。马群被绳索与隔板束缚着行动,无法前来营救同伴,花宾能听见它们庞大的身躯撞击隔板、硕大的马蹄踢踹硬物的声音。一匹白色的小公马拼命用前蹄踢打隔板,蹄边的角质层承受不住压力而破裂,事后隔板上犹印斑驳血渍。
恼羞成怒的德国人不死心,换了一袋胡萝卜,踮起脚竭力举到最高,轻轻晃动,接着一把丢进那黑洞洞的车仓里,寒风中浸润着的丝丝若有若无的香甜气息大概已经随风飘到了小公马的鼻子里,惹得它坐立不安,由原先的止步不前改为四处走动,上前一步后退两步,显然非常踟蹰。
也许是加的筹码还不够,德国人暗中思索。他先是把胡萝卜丢进笼舍中,又举起半袋苹果,挑出最红润饱满的一个,做作般的咬了一口,溢出香甜汁水顺着两腮流淌而下。
小公马那根肉少毛多的尾巴重重地甩了一下,似乎是下定决心。看着巨兽缓步走进,路德维希心头暗喜,转脸去给不耐烦的买家送去信号。它一步三回头地朝黑洞洞的车厢走去,可能是车厢内浓厚的灰尘遮盖住了苹果和胡萝卜的香气,也可能是身后小母马们焦躁的嘶鸣声让它惴惴不安,它复又转过去,要回到马群中去。
路德维希眼疾手快一把拍下了车门,任凭那小牲口在里头翻腾。小公马刚刚疾驰到门前,紧实粗壮地身躯刚好被挡住,只留下一个马脑袋从门上的空隙中伸出来发出凄厉、恼怒的嘶鸣。
没等路德维希的心情转好,就听见脑后有呼呼风声,他带着疑惑转头,猛然发觉小公马已经张嘴咬来,他惊愕之际已是躲闪不及,小公马一口叼住他的衣领,竟然直接将他叼了起来,提到了离地一米的半空中。于一旁看热闹的花宾这才匆忙起身,将指尖压到舌下吹响,唤来狗娃和猪伢猛扑而去,狗娃跳起来咬向马的下唇,小公马受惊,不得已撂下路德维希,恨恨长鸣一声,成了屠户的囊中之物。
好在咬的是衣领。倘若这一口咬中了脖颈,路德维希救没法站在这里感谢花宾了。马的门齿宽大平整,用于切割粗糙的食物;犬齿细小但边缘锋利,用来和食肉动物搏斗。被公马狠狠咬一口,不死也残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