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只有三十人,而我们有三百,还在等什么?”陶松添了把火,将磨损严重的靴子移得更近了些,光脚上布满了水泡和老茧。
“可这是最精锐的三十人,还有秦如血和一众堂主在内。”师纂回答。
雁栖门人三百,现今都聚在红树村外,借着密林躲藏潜伏,参天高大的枝叶掩盖了烟火。
村内只有几幢茅顶单房,羊圈马厩内既没有牲畜,也没有人,正中央有一处长厅大堂,其中一个村口有一条人走出来的小径,直通村后的一座拳峰,算不上高峭。
“老规矩,让人先上去打探打探。”陶松看了看不远处的聂无泣一行人,他们各自靠在树墩下休憩。
“呵,师弟,这可比不上前几遭,这几个人上山,无异于送死,他们虽是谷家的人,若死光了,我们也没法跟掌门交代。况且,现在情况他们也心知肚明,把刀架在脖子上,他们也未必答应。”师纂道。
“那就干脆一起冲上山去,赶快把事办了,这两个月东奔西跑,我已经受够了。”陶松皱着眉又挤破了一个水泡。
“这山峰背坡是悬崖,虽然没多高,但借助长绳钩索仍能下去,我们还是得叫人绕过去,免得再有漏网之鱼。”师纂建议道。
陶松挥手叫来一名弟子,按照师纂的意思比比划划了几下。
那名弟子揉了揉脸,打起精神,点了三十口人,从村子东面绕了过去。
“天黑动手?”陶松穿好鞋,眸子里映出了火光。
“不,现在动手,我们人多势众,天黑举火,就成了靶子。”师纂站起了身。
陶松也跟着站了起来,其余弟子们见状,搓了搓紧张的双手,纷纷聚了过来。
聂无泣拍了拍雷鹰,跟着他们俩的还有三个佣兵和三个谷家子弟。
雷鹰的邪火已经压了多日,此时终于发泄出来。
“妈的,这帮雁栖门的杂碎,老子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们非得这般谨慎,在这林子里白白喂了几天蚊子,结果还不是一拥而上。”
聂无泣宽慰道:“非是他们不信任我们,而是担心这地方有埋伏。”他指了指这险要的地形。
“埋伏?怎么埋伏?三十人埋伏三百人?”雷鹰显然没被说服。
“他们里面有许多年轻弟子,并不像老哥你这般身经百战。而面对的敌人,又有许多高手。”
“高手?老子倒要看看,这个什么秦如血究竟是什么样的高手。”雷鹰肌肉抽搐,朝着掌心吐了两口吐沫。
众人聚拢之后,陶松当即分拨了人手,由自己,师纂,聂无泣和雷鹰四人带三十名同样最为精锐的内门弟子迅速上山,其余人马后续赶上,分作五路,留下一路守在红树村内,另四路围着拳峰四面,向中靠拢。
红树村中长厅走出一名耄耋老人,他双眼好似盖上了一层灰蒙蒙的纱帘,已是老眼昏花,他拿着笤帚和烟杆,尽力挪动步子,走到村中的红树之下。
他的耳朵也几乎成了一个不太好看的装饰,可也觉察到了四面八方涌来的脚步声。
老者眯着眼,想竭尽所能的看得更仔细清楚一些,朦胧的视线中,一众穿着蓝袍蓑衣的人群,从他身边跑过,有人越过矮墙,有人翻过篱笆桩,有人从茅屋西窗进,东窗出,他们脚步轻盈,身法矫健,只发出极小的响动。
不知多少人跟他擦肩而过,却无一人搭理他,甚至多看他一眼。
老者恍然间还以为自己今早起床前已经断气了,现在只是个透明的孤魂野鬼,所以这些人这般无视自己,他铆足全身力气,艰难的转身,抬头看向早已枯萎的红树枝头上残留着的几片残叶。
突然,一道热得发烫的火团擦着自己耳边而过,正好落在树下,火势攀援往上,这棵比老者年纪还大,需得七八人环抱的老树霎时间如同一个巨大的火炬,火光冲天。
感受到温度后,老者才意识到自己活着,于是叹了口气,缓缓坐在树下,滚烫的热浪不断拍打着他的后背,他从怀里掏出了烟袋,倒在了斗钵之上,轻轻嘬了两口,吐出的烟雾很快被身后燃烧的烟雾融合。
雁栖门弟子们嘴里吐着白气,接近三百号人,蜂拥而至,穿过村子后,头也不抬的朝红树拳峰跑去。
他们之中在外最久的已有四个月不曾返家,从裴璟带着去扶风,再到红山,最后留下搜寻红山余孽。
按照聂无泣和雷鹰从几名逃窜的红山弟子口中问得的情报,红树拳峰就是红山帮最后的根据地。
打听之后,得知这里曾是傅赭的老家。
只要杀掉里面的所有人,雁栖门弟子便可回家。
代价便是要所有红山帮的人无家可归。
这样想来岂非可笑,可悲。
终结之日就在眼前,困倦疲乏的身子获得了巨大的力量,鼓动着他们不断地往上,往上,往上。
大多数弟子心中期待的是卸下兵刃,陪家人度过这个漫长的冬季。
他们甚至忘了,除了红山帮之外,雁栖门还有许多敌人,明里的,暗里的。
一场厮杀结束,总会有下一场。
红树拳峰因形得名,山势如同一个握紧倾斜的拳头。
师纂和陶松奔在队伍的最前面,待他们冲到山顶后,眼前只有一片平坦的山地。
和一处营地。
陶松呼吸急促,像铁匠的风箱。
他看向手里握着的长剑,陶松原以为在冲到这里前,长剑就会出鞘。
可一路上没有半分阻挠。
不多时,聂无泣,雷鹰,师纂三人赶到了,他们脑中的预演和想法跟陶松大致相同,此时也抱有了相同的疑惑。
营地里冒着炊烟,七八名红山弟子并肩走了出来,身上披着兽毛斗篷,外罩下的红袍已被磨得失去了颜色,就如同他们脸上的表情一般。
冰冷,苍白,没有半点血色。
任谁都看得出,他们非伤即残,行动不便。
四面陡坡的脚步声更加密集了。
没有任何交手,喊杀,惨叫的声音。
陶松脑子里最后的一个念头也打消了。
没有埋伏,没有哨岗。
没有任何的准备。
只剩几个老弱病残。
雷鹰骂道:“我们被骗了!”
“不,是人去楼空了。”聂无泣只看了一眼,这处营地的布置就已了然于胸。
如果只有七八个人躲在这里,帐篷,物资,锅炊也太过多了。
雷鹰看着陶松三人面露思索,打断道:“你们别瞎猜了,这不是有几个活口么。”雷鹰转过脸,问道:“怎么?所以红山帮最后就留下你们几个?你们的三当家,还有几个堂主,都跑了?”
一名红山弟子站了出来,刀条脸,嘴唇淡得跟肤色融成一体。
“可惜他们没能看到你们现下的表情。”
雷鹰捧腹道:“哈哈,可惜他们不能看到你们等会的下场。”
“节约下彼此的时间,不必反抗了。”师纂轻声道,他深知困兽犹斗的道理,若真要动手,他不会让弟子们上,而是由己方四人上前快速解决。
上百名弟子此时都围了上来,看着眼前的一切,个个都不敢出声,平复着粗重的喘息。
刀条脸扫了一眼雁栖门弟子,浑然不惧,“躲?我们从来没躲过,宁帮主和三当家更没有这个打算。”
“那你们在这等着晒太阳?”陶松再次警觉地环视山顶,这里地势坦荡,无遮无掩,若还有埋伏,只可能从天上地下冒出来。
刀条脸漫不经心的坐了下来,其余几名红山弟子要么跟着席地而坐,要么靠在帐篷上。
师纂左右递了个眼色,另外几名师弟带着人从两面包抄,将山峰顶团团围住。
“不必折腾了,我们在等......”刀条脸拖长了话音。
“等什么?”陶松问道。
“等死。”刀条脸笑了出来,嘶哑的嗓音由几声粗粝的咳嗽收尾。
“这个很快便能满足你们,但你们还有机会选择一个舒服的死法。”陶松威胁道。
几名红山弟子不约而同的笑了起来。
刀条脸擦了擦嘴角渗出的血,接着说:“陶大侠,你有话就问,我知无不言。”
“宁素风和秦如血在哪?”陶松站得笔直,语气也凝重起来。
“你们烧杀抢虐,红山上下付之一炬,老幼妇孺也没放过,这等深仇大恨,您说宁帮主和三当家会在哪?自然是......”刀条脸脸色阴狠,说话时不断地看向雷鹰和聂无泣,要说罪恶滔天,衮老八的那群佣兵首当其冲。
刀条脸顿了顿,“自然是,血债血偿了。”
见众人沉默,刀条脸摊了摊手,语重心长的说出了最后一句话:“裴掌门大婚之日将近,请恕兄弟几个不能到场恭贺了。”
说完后,刀条脸身后一名断腿的壮汉递了一坛酒,几人轮着喝了一口,眼神交接,皆是释然。
师纂的疑虑渐渐变成恐慌。
“快,快叫人备马,立刻赶回西苍!”
“师弟,你,你慌什么?”陶松嘴上虽然这么说,可见师纂的反应,也着实吓了一跳。
营地传来几道轻声的呻吟,雁栖门弟子都惊叹不已。
陶松定睛看去,眼前那几名红山弟子都倒在了血泊中。
他们自刎了,鲜血浸染了衣袍,褪色的服饰终于变成了本来的颜色,唯一可惜的是没能用仇人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