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代表残缺，他一生下来便是残的，便是不完整的，他是被遗弃和缺少关爱的。

　　B代表悲伤，是失落、是哭啼、是连绵不断的雨季，是永远缺水的荒漠。

　　C代表孤独，是冷漠、是逞强、是在海上漂流的孤岛，是沉默的铁链、冰冷的哑巴。

　　D代表暴戾，是偏执、是尖刺，是扑火的飞蛾，是结痂了的伤口，遗留下来的疤。

　　有一天他们聚到了一起，在世界末日，尽头的那所房子。

　　他们想着进去吧，反正外面下着雨。

　　A找了个角落坐下了，他想着就这点地方就好了，他不需要太大的地方休息，他有残疾。

　　B在另一个角落里蜷缩在那里，她身子湿透了，躲在角落里淋雨。

　　C随便找了角落躺在那里，生了根发了芽。

　　D在他们中间躺下，舒展着身子，像一条搁浅的鱼。

　　外面雷雨阵阵，他们各自发抖，昏沉中，他们各自入睡，做着不同的噩梦，发着各自的呻吟。雨在外面肆虐着，房子虽然破了些，但是他们总算不必淋着雨睡觉。

　　在梦里A的脚好了，确切来说，不是他的脚，此刻他是一匹在月光的草地上奔跑的马。他一边奔跑，一边呼喊着，他跑的越快便越觉得新鲜的空气灌到了自己的肺里，他大口喘着气，像刚出生时那样。

　　B的梦是关于一个傻子的，他在梦里看到一个傻子在追赶着一辆她永远追不上的车，那车跑起来快的像个火箭，那傻子一边跑一边大喊，等到她意识到了自己永远追不上那辆车时，她放慢了脚步依旧是跑，直到看不到那辆车了，她停下来开始嚎啕大哭起来，在梦里她同她一起哭起来了，天是蒙蒙的灰，蒙蒙的黑。

　　C没有做梦，他并不知道自己是睡着了还是一直醒着的，他躺下来觉得有点冷，又觉得有点凉快，他心想着赶快睡下吧，兴许第二天天晴了可以出去找些事情做，他觉得好极了，自己的身体开始沉了下去，沉到了地面下去，他不能动了，但他依旧醒着。

　　关于D的梦是关于一辆坦克和一座废墟的故事，她看到了一片又一片残破的楼房，像是被肢解了一半的尸体一般惨败地立在大地上，她心想着既然已经破损了，不如把它们整个搞坏吧，她开着巨大的坦克朝着那些被废弃了的建筑物开炮，所有的衰败都轰然倒塌，她在梦里乐开了花。

　　第二天醒来依旧是下着小雨，阴沉着天。风把屋子摇的吱嘎作响。

　　他们几个无事可做，挤在一个陌生的屋子里相互看着彼此。

　　如君所见，此刻他们彼此很尴尬，B和C显然想着自己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地浪费一天时间也是可以的。A则在那里摇摆不定，他想着过去挨个给他们打个招呼，但是他怯懦了，他的身体残缺了一块儿因此他的意志也残缺了一块儿，他习惯了也害怕被拒绝了，他躲在自己的那个角落，像是被整个世界遗弃丢掉那般可怜。

　　D在那里翻来覆去了半天，猛的坐了起来。

　　“你们几个是木头做的吗？还是死了？就这么打算一直在角落里发霉、发烂？我们一起彼此认识认识好吗？对于我而言这算是我的第一个家了。”

　　A颤颤巍巍地举手“我一生下来就有残疾，我的这只脚不是受伤或是被人砍掉的，而是一生下来便没了，我的父母或许曾幻想过将来的孩子成为一个律师、医生或者警察什么，但是他们没有设想过自己的孩子是个残疾，他们的世界轰然崩塌，在一个夜里他们把那个孩子偷偷送了出去，谢天谢地，他们没有把他丢尽垃圾桶里而是选择把他丢在了福利院门口。等到健全的孩子越来越多的被遗弃，那里似乎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了，同我一同长大的孩子也大多被人认领走了，我在一个夜里再次选择一个人生活。”

　　C：“你恨你父母吗？”

　　A：“说不上什么恨吧，如果要恨的话，你起码得找个人恨吧，我根本就不知道他们是谁，长什么样子。我只能通过镜子里的自己想象他们的样子，我对着镜子恨谁呢？镜子里只有我自己。”

　　B：“关于我的故事是这样的，有一天两个怀揣着自己生儿子梦想的一对夫妻在医院焦急地等待着，一个在产房外面的走廊焦急地来回走着，另一个在产床上大口喘气快要眩晕过去了。当他们得知生下的是女孩时，他们毫不掩饰自己脸上悲伤的神情，他们把孩子丢在车上，开车回去，似乎后座上哭喊着的并不是一个孩子而是一个死婴。他们把每日给孩子的食物量维持在饿不死就好的程度，他们觉得她毁掉了他们本该拥有的美好一切。但是有一天她妈妈像是疯了一般在屋子喊‘对啊，对啊，我们马上就有儿子了。’从那一天开始他们像是男孩子一般打扮起她来，毁掉了她的发卡和毛绒玩具，告诉她勇敢一点，去和那些在泥坑里踩水的男孩子一起玩。她走过去，那群男孩子看着她对她喊着‘怪物’，那个女孩子选择了有一天逃离了那所制造怪物的房子，跑到了外面，把头发留起来，穿着捡来的裙子，到了另一个世界。”

　　C把脸转向D:“那你呢？”

　　D：“我现在并不想提我的故事。”

　　C：“那好吧，我来讲述一下关于我认识的一个男孩子的故事吧。他是跟其它一些像他这般年龄的孩子一起长大的，他管他们叫兄弟，别人管他们叫‘老鼠’。有人收留了他们，让他们在街头乞讨，在街口从别人的口袋里拿钱来养活自己。有时候他们中会少几个人，但是他们也都习以为常，无事发生一般。毕竟在街头或者巷子里死几只‘老鼠’是不值得大惊小怪的。有一天 ，他也因为偷窃被人堵到了巷子的角落里，好一点儿的话挨一顿毒打，差一点儿的话便会像其它‘老鼠’一般死在这里。但是那些人没有要伤害他的想法，那几个人跟他说明来意，他们是社会福利院的人员，上级听说了这里长期有大量儿童在从事乞讨和偷窃的勾搭，影响特别不好，现在他们负责把这些‘问题儿童’送到福利院里面统一安排。他们给他糖果，对他笑，让他带路。那些孩子像是‘老鼠’一般被放进了车后面的‘大笼子’里，巨大的简陋的‘老鼠窝’被他们用机器拆除了，他们伸过手问他是跟他们一起走还是选择去哪里？听到他的回复，他们给了他一袋面包，一个玩具奖章和一点钱，他们冲着他挥手道别，一切都显得那么安详、自然，一切都是我应得的，从此之后，一只老鼠离开了老鼠的世界，混到了人类的世界里了。”

　　D犹豫了一阵子，眼里似乎闪烁着什么东西：“我的故事是关于一个醉汉、赌鬼、瘾君子、泼皮、无赖和社会垃圾的。

　　但是这个人是我的父亲，一个被公司劝退，被妻子抛弃，一个被生活压垮的可怜人，他只是得了病，让人对他避而远之的病而已，他领着救济金，被人从廉租房里赶了出来。

　　我们在这个城市的疤上盖房子，破烂的垫子是我们的地基，破烂的被子是我们的屋顶。我们穿着衣服挤在被子里，不下雨的日子，我们便笑出声来。

　　我们两个人靠着一个人的救济金过日子，我因为是个孩子还领不到救济，即便这样子这个人渣、醉汉、疯狗还是没有抛弃我，别人递给他东西‘试一试吧，免费的。'他便接了过去，贫穷剥夺了他所有作为人的尊严，那些<坏东西>夺走了他差不多全部的人的情感，但是即便这样他还是没有抛弃我，他被生活碾了过去，但他却死死地抓着我，他被免费的东西俘虏了，贫穷又让他经历无数个煎熬的夜之后挺了过去。廉价而劣质的酒让他得以逃避现实，每一次醉酒他都哭的像个孩子，我便一遍一遍地拍着他的背安抚他，直到他睡着了，沉的像块石头。

　　有一天一群骑着摩托车拿着棍棒的青年用灯光照醒了熟睡中的他们，他们自称是‘城市的正义卫士’，我们是他们口中的‘蟑螂’，他们把我的父亲踩在脚下，朝他吐口水，骂他变态，这么大岁数了还跟女儿睡在一个被窝里，一个人冲他吐痰，其它人跟着一起哄笑，父亲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一般不停给他们道歉，他们让他起来，他便起来，他们让他把裤子脱掉，他便脱掉，在夜里，他只穿着一条内裤站在强光下发抖。他们让他当着我的面把内裤脱了，父亲转过头看向我。他第一次向着生活说不，那群人便有了继续打他和嘲弄他的理由了，把他整个人踩在脚下，不停地踢打和骂，‘死醉汉、烂酒鬼、臭蟑螂、老流氓。’他们越打越兴奋，直到把他踩成了渣子，跺成了泥。

　　父亲最终保住了自己作为父亲尊严的短裤，只不过他丢了命。”

　　第二天雨停了，太阳出来了，他们便商议着把房子修一下，D攀爬着上了屋顶，下面的人劝她小心一点，她回应着“没事的，万一我摔下来死了，你们随便把我丢到哪里，或者找个地方埋了就可以。”她把屋顶漏水的地方用木板盖住，她蹑手蹑脚，听着屋顶在她脚下吱嘎作响。

　　中午，他们把从垃圾堆里捡来和领到的救济放在了一起，围成了个圈吃了起来，生活像是往常那般苟且，但是他们觉得有些东西已经开始悄然变了。

　　晚上B钻进了D的被子里，她抱着她，一遍一遍地低声重复着“小燕初生莫急飞，小燕初生莫急飞，等到羽翼丰满了，你再振翅飞。”

　　四个人便就在无尽的黑暗里睡下了。在这个晚上他们做了同一个梦，梦里他们几个人围在一个巨大的火堆旁跳舞，他们都融进了光和热的气氛当中，这个身子暖了起来。

　　醒来A提议我们画画吧，干脆把整个屋子都画成花房吧，原来他先前在垃圾桶旁捡了很多被丢弃的颜料，想是哪个画家转行或是饿死了吧。

　　C：还是算了吧，我们还不知道在这里住多久便要离开了。

　　A：活一天便算一天嘛，我们不要住在阴矮潮湿的房子里，我们要住在花园里。

　　众人便开始着手造花园，有画绿草地的，有画丁香月季的，有郁金香、向日葵、鼠尾草、满天星，还有很多叫不上来名字的，在他们梦里出现过的花，都不合时宜地怒放了起来。

　　C把自己画的花涂了又改，最后画成了一朵黑色的绽放的花，他朝着其它人说道：“谁来帮忙把我的花涂掉，换成白色的背景吧，这个世界本来就不存在黑色的花。”

　　D举起手来：“我就是黑色的花啊。“

　　其它的人也纷纷举起手来，“我也是。我也是。”

　　这世界上仅存的四朵黑色的花便这么在小房子里绽放了。

　　冰雪融化了，他们开始拍着手笑了，他们把颜料抹在彼此脸上，五颜六色的花便在他们的脸上，他们的笑声里绽开了。

　　他们把自己的手沾上颜料把手印在墙上，A想把自己的仅存的那只脚印在上面，众人便抬起他来把他的脚印在了墙上面。

　　三个手印和一只脚在墙上像是汇成了一条河的溪流一般被命运纠缠到了一起。

　　这天夜里，他们都梦到了自己在一片巨大的花园里躺着，脆弱、破损的墙被推倒了，墙外面是一望无际的草原和扑面而来的风，低仄破败的房子成了一扇简陋的门通往的是另一个广阔的、温暖的、盛满着春天气息、流淌着司仪能量的天地，在那里没有阴雨天气，没有大风和，没有唾弃和追打他们的人，这片巨大的向着天地边际延展的绿意，像个裸露上身的母亲平躺在天和地之间，在阳光的照射下熟睡，呼吸在大地之上起伏，那是一片被风吹过散发着香气的绿地，他们在上面奔跑。这里不属于任何人，但这里也属于任何人，在梦里，他们笑出了声来。

　　慢慢地，他们之间的话语越来越多了起来，他们似乎成了无话不谈的兄弟。

　　C感觉自己现在好多了，身体里面那些死去的肉开始生根发芽。

　　孤独的小老鼠似乎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树洞。

　　A觉得他好了，他现在能够蹦的比其它人还高了。

　　慢慢地，屋子外面的风小了，雨停了，阳光终于照进了这条幽深、腌臜的巷子里来了。

　　他们似乎看到各色的本不该属于这里的花鲜艳地开放着，仿佛在一张老旧残破的黑白照片里突然看到了色彩斑斓的彩虹一般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违和感。

　　但是，他们打心底里高兴，高兴着春天来了，太阳出来了，花开了，他们也变得好起来了。

　　D觉得自己好多了，自己像个被扎破的气球一般从天上掉到了地上，她发现吸一肚子气把自己撑大不算是什么勇气，敢于在地上走才是真正的勇气。

　　B觉得她好了，外面现在阳光那么好，让她忘了阴雨时的样子了。

　　有一天，

　　两个强盗闯进了他们的屋子里。

　　一个叫谎言，说是要把旧街区全拆了，换成新房子。

　　一个叫善意，说是要把他们都接走送到福利院去。

　　对方让他们证明这个房子是他们的。

　　他们指向满屋子的画。

　　对方摇头。

　　他们指向修葺了的屋顶。

　　对方摇头。

　　他们指向墙上他们按的手印和脚印。

　　对方摇头。

　　善意把他们领到了外面，把他们带到了车上。

　　除了A,因为他是不完整的。

　　他们在车上拍着车窗呼喊，车门紧闭。

　　汽车发动，奔向远方。

　　A胸部起伏，深呼吸，起步，奔跑，朝着车子的方向狂奔。

　　“天啊，他好了。”

　　他像风一样奔跑起来。他觉得此刻自己的灵魂完整了，他完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