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都是自幼认识的街坊邻里,但这些年仲陵回家少,自觉疏远了,岂知她们却是自来熟,如说自家事一般,已经开始恭喜蕙娘有福气,要抱孙子了。
仲陵羞得脸红至脖子根,直想挖个地缝钻进去,可又想言兮在侧,于是考虑要不要拉着她夺门而去。
待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蕙娘估摸着这些人当是看过瘾了,话也说尽兴了,便道:“孩子们赶了一天的路,该是累着了,先让他们休息吧。若是有话,明日再说不迟。”
“好好,仲陵难得回来一次,这次还带着媳妇,两个人肯定又许多悄悄话要跟蕙娘说,我们就不打扰了。”
一群妇人说说笑笑地各自归家散去。
仲陵长呼一口气,手心满是汗——这一场下来,感觉比在京营里拉练辛苦多了。
“对不起啊,言兮,本来只是想让你来看我娘的,没想到会招来这么多人。”
他知言兮喜欢清净,方才一场自己都觉得尴尬,更怕唐突了她,因而只是小心打量她的神色。
言兮捋了捋散落至额前的鬓发,轻声道:“不妨事,偶尔这样热闹也挺好的。”
仲陵见她原本苍白的面庞涌上些许绯色,平添生气,不由得心念一动。
两人在感情上都含蓄内敛,相知相识多年,不曾有丝毫逾矩,也不未将对彼此的感情宣之于口。
方才那些村妇虽然聒噪,却将二人关系点透,眼下坦然面对这份深藏于心的情意,以及眼前的珍视之人,他反而松了口气。
蕙娘将众村妇留下的狼藉扫去,又重新端来瓜果,微笑道:“寒舍简陋,要委屈姑娘几日了。”
言兮环视四下,中间堂屋,里间卧室,厨房设在外间,比不上太师府清贵典雅,却也格外整洁舒适。
而蕙娘虽荆钗布衣,却眉目端秀,言语谦柔,不卑不亢,令人闻之舒适,又不敢生怠慢之心。
“听仲陵提及伯母有心悸之症,义父心中挂意,所以让我来看看。”言兮说着手放在身侧,又行了个礼,“还望伯母不要见嫌。”
“姑娘还通医理?”蕙娘微笑落座,伸出右手腕来。
言兮颔首微笑道,“也是久病成良医。”
她坐在蕙娘对首,搭脉细诊,良久方道:“确实是忧思过度以致伤心,所幸并非顽疾,就是需要时日慢慢将养。”
她将仲陵带来的药材依次配好:“伯母与我的病乃同源之理,我就按自己平日所吃的给伯母配药了。”
蕙娘点头称好。
天色向晚,三人用过晚饭,便坐在一处剪窗纸说话,不觉间便更熟稔亲热了些。
言兮边剪边让蕙娘指正,学得很快,没多久就剪出几副精致繁复的团花,递给蕙娘瞧。
蕙娘看得连连点头:“这花样很别致,我都剪不出来。”又问仲陵,“你的怎么样了?”
“我也好了。”仲陵紧锁眉头,手中剪子似比大刀还重,腾挪半天才剪了个“囍”字。
他吹去面上纸屑,提着两边纸角,小心抖开,却不想中间的“口”字却歪歪落了下来,碎成几片。
他忙解释道:“这是方才手抖,不小心把连接的地方给剪断了。”
言兮握嘴一笑,道:“嗯,剪得不错,比从前的纸葫芦强多了。”
仲陵提着一副团花看了看,称奇道:“言兮,怎么你学什么都是又快又好,到底有什么窍门?”
言兮道:“我有什么窍门?还是伯母教的好。”
仲陵道:“娘,你也太偏心了。你可从来没有这么耐心教过我。”
“行了,你也别浪费我的纸了。”蕙娘语气沉肃,神色却是慈和,“你把这些剪纸贴起来就好了。”
仲陵依言,糊上米糊,将已经剪好的剪纸贴在窗户、门首各处,原本萧索沉寂的屋内顿时添鲜艳喜庆之色。
第二日是大年三十日,起床吃过早饭也无他事,仲陵便带着言兮在附近游玩。
村落远在京郊,视野开阔,周边树林草地,蓝天碧湖,还有一眼望不见边的秋收后的麦田。
一群孩童围着田间的草垛,跑跑闹闹地在玩捉迷藏,不远处村姑们则在河边浣纱洗衣,有说有笑。
凉风吹来,还带着清透的泥土气息,言兮深吸一口气,禁不住张开双臂伸了个腰:“这儿真好!”
“你也喜欢这里吗?”仲陵瞧着她,笑问道。
“嗯。”
“那以后我常带你来好不好?”
言兮望着他不说话。
经过昨日那一场“淬炼”,眼下仲陵倒没有了往日的害羞腼腆,反而冲她扬了扬下巴。
言兮别过头去,抿嘴而笑。
“走,带你去那里转转。”仲陵牵过她的手,就往前方一片葱葱郁郁的小树林走去。
眼下冬日,林中鸟雀走兽已尽,所以也没有猎户来此处,显得空荡荡的。仲陵拉着言兮,在里面缓缓散步,一边和她说些从前的事。
“小时候,娘一个人带我,又要接些活计来补贴家用,很是辛苦。于是我就下河里捕鱼,到林里打猎,拿猎物去换钱再交给我娘。这一块我都熟得很。就是在这片林子里,我第一次见到了老师。”
言兮道:“我听说那是春日,义父正好带学生出来踏青,所以才遇见了你。”
“是啊,那时我提着打来的兔子经过,被一个人叫住。他说我身上没有弓箭,是怎么打下的兔子。”仲陵道:“我说用石头打的,他不信,非要我示范一次给他看。我说你要买下这只兔子,我就再打一只给你看。”
言兮不禁莞尔:“你倒会做买卖。”
“那时候哪懂事,一心就是想弄钱,能帮上我娘。”
忆及往事,仲陵也觉好笑:“那人就把我带到老师面前,说我要卖兔子。老师问我几岁了,我当时还没满十一,却说自己有十三岁了。
“其他人都笑了,只有老师没笑。他夸我说‘十三岁有这样的本领,也很不容易了’,又问我想不想学武功。
“我说‘我会武功,你们教不了我。’”
言兮侧脸望着他,目光微露诧异:“倒看不出来,你从前口气这么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