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该想到了，既然它有智慧，那就能与之交流。也许的确应该跟它谈谈了。
它没有实体，貌似也不会语言，但可以控制我的身体打字。
所以我们的交流方式，就是我先在文档中打一句话，然后坐在椅子上放松精神；它随即控制我的身体，将答句打在下面。完成后，再将身体控制权交还给我。我只需闭上眼睛再睁开，就能看到它的回答了。
这样的经历还是第一次，我仿佛在同另一个自己交谈；
【你到底是谁？】
【本个体名为metastate，是权限造物。】
【你是被制造出来的，制造你的人是谁？】
【权限所有者Ghost没有名字，其基础档案已被销毁。】
【他叫Ghost？他现在在哪里？】
【Ghost并非名称，是权限等级。所有者目前在basic空间，正在脱离清理者的新一轮缉捕。】
【你把我搞糊涂了，不管是怎么样，我就称呼他Ghost吧。这个人，制造了你这台机器人，让你来到我家，偷偷控制我的身体，写了一篇小说，还拿到网上发表！这么厉害的技术能力，干点其他的不好吗，你们到底有什么目的？】
【次元连接的协议目标如下：使用metastate建立信息交互，利用高低次元势能施加干涉，在不损伤逻辑规则的前提下，利用备份系统，取得协议认可及定向传输功能，从而使所有者获得超级视角、侵入病毒、协议修复、时间篡改、物质干涉等禁用权限的使用许可，以此在一定条件下超越管理者的至高权限。】
【好了。每个字我都认识，可连起来就不认识了。你让那位Ghost，过来一趟吧，我得和他当面谈谈。】
【做不到，所有者无法来到这里。】
【为什么？】
【相对于此，Ghost位于平行世界。】
我愣住了。
缓缓看向停在一旁桌上的小机器人，它也在面向我，歪着脑袋；似乎在等待着我打出下一个问题，好控制我的身体作答。但此时我脑袋里一阵发懵，屏幕上最后出现的四个字已经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围；
平行世界……这是不会出现在人类任何一本严谨科研著作上的字眼，科学真正的盲区；任何一种理论，都无法对其进行一丁点解释。
很多年来，我一直以为世界上只有两种东西，一种是科学可以解释的，一种是科学很快可以解释的。而此时我才发现，在浩瀚的宇宙中，人类所知的部分，可能只是汪洋中漂浮的一片叶子。
我调整好呼吸，将微微颤抖的手指放在键盘上，打出了下一个句子；
【这什么意思？你们是外星人，或者类似的东西吗？】
【并非如此。很遗憾，因权限不足，这个世界的现有理论对时空模型的论述都存在较大偏差。无论“微粒子”或“振弦”学说，都不同程度上误解了物质的部分属性。】
【我不是来听你说这些高深名词的。这样吧，你把关于你们的事，用我听得懂的语句描述出来。要尽可能地明白和简短。】
屏幕上很快出现了回复，【收到。检索词汇需要一定时间，请耐心等待。】
一段时间后，我得到了它的回答；
【以下是极简版描述：本个体遵循权限所有者的指令，将他在对应次元经历的事件记成文字，在这个时空的信息网络上发布出去。通过让尽可能多的人阅读这些文字，从而激活次元连接，使主人在一定范围内获得超级权限。】
什么记成文字，次元连接，还有超级权限之类的，简化是简化了，看不懂还是一如既往……等等，我想到了什么；
超级权限的话，是指管理员权限吗？在一台电脑的程序中最高级别的那个账户，一般记为admin，掌握了它就等于掌握了这台电脑的所有指令许可。这些术语，毕业后我已经放下好多年了，但基本的概念还记得。
【难道你的主人，是某个产生了自我意识的超级人工智能吗？需要借我的手摆脱人类的控制之类的？】
打到一半我仔细琢磨后又感觉不妥。【但是找我根本没一点用啊。我只是个小人物中的小人物，又是半吊子和三脚猫，已经至少10年没碰过编程了。而且这跟写小说又有什么关系？】
机器人的回答是，【完全错误。Ghost不是人工智能，也不在此世界范围。重复，他位于平行世界。】
又是这个词。我放弃了，打字道，【你再把有关“平行世界”的事情，用我听得懂的方式，10个，不5个字以内，描述出来。】
机器人晃动着脑袋，方形玻片上的光点快速划过，看来这次的要求对它来说有点困难。一段时间后，它操控我的身体，将答案打在文档中；不多不少，正好是5个字；
【书中的世界。】
我躺倒在椅背上，长吁一口气。其实在一开始，我就尽力控制自己不往这方面想；
我认为“书里的、故事里的人物来到现实”这种毫无科学根据也没有文学价值的睡前童话，最晚到小学毕业前，就不应该再出现在任何一个受过正常教育的人脑中。“你是在耍我吗，你以为我会相信这种东西吗？”我吼道，同时用手抓向一旁桌上的小机器人，结果显而易见，我的手再次穿过了它的躯体；它是没有实体的。
我烦躁不已，起身来回踱步，连抽了两根烟。机器人驶到桌边，关切地瞅着我。
我仔细思考了一下。反正最近三个多月，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已经不能用科学和正常规律解释了；我坐在这里跟自己的双重人格玩对话游戏，也是想看看对方到底能说出个什么名堂，或者说，自己的病情究竟恶化到了什么地步。所以，事已至此，还不如继续听它把所有一切交代出来。
我于是回到电脑前，一句两改地打出字来：【让我从头到尾捋一捋。你说的意思是，你的主人，是那本小说里的人物？他以某种办法让你来到现实，通过控制我的手，把他的经历写成了这篇小说？目的是让尽可能多的人看到，他就能获得更强的超能力？——我说的对吗？】
我看着机器人，它面向我等待着。闭上眼睛再睁开，回答出现在屏幕上；
【基本正确。恭喜，你对时空规则的理解已经提升到V级。】
恭喜个P啊！V级又是什么鬼？我懊恼地用力搔头发。到底是先有小说还是先有主角的？小说中的角色要怎么样才能控制现实中的人，把自身“创作”出来？这分明是个悖论啊。
突然间眼前一片模糊，这是机器人在不经允许擅自控制我的身体。清醒后，发现它又在文档后面补充了一段话；
【“现实”的用法不妥，容易产生歧义和误解。Ghost的世界并非虚拟，这个世界也并非现实。真正的现实只有一个，即时空计算机艾尼亚克的中枢系统basic，所有世界均是由其投射出的照影。】
【照影？意思是我们眼前的世界都是幻灯片，是虚拟的？整个宇宙也都是假的？】
【一定程度上正确。这个世界基础领域的微粒子学说，认为构成物质的最基本元素是粒子，弦学说进一步认为粒子是能量弦振动的结果，然而它们都不能顺利解释这些粒子或能量的最初起源。大爆炸和奇点理论过于粗糙，仅可作为设想。真实原因是，一元宇宙是投影的终端成像，投影效应使得视野的边缘发生了扭曲。在光速的限制下，越遥远越谬误。假设艾尼亚克共投影产生十一维时空，时空间互相观测的极限是四维，剩下的空间都必须被紧致化处理。因此人类眼中看似非常遥远和庞大的系外行星，在多层空间弯曲折叠的情形下，可能实际上并不巨大，且相距只有数毫米。】
我感觉头脑有些发昏。【艾尼亚克，投出这些照影的计算机，那它就是造物主，是神明了？】
【错误，艾尼亚克负责承载和运行整个中枢系统，以及作为投影的原始模型。其本身不能创造，也没有任何意识和自主行为。按照这个世界的人类对时空起源之理解，艾尼亚克的概念等同于天堂、伊甸、世界树、阿赖耶识、道或者藏等名词。造物主的概念应当用于指代艾尼亚克的制造者，灵魂之主黛米乌尔，其在时间诞生之前已经消亡。至于神，更接近于系统管理者，即经黛米乌尔授权负责运行艾尼亚克的主程序，其拥有至高权限。】
不明名词的数量一下子又增加了一大堆；【既然你能到这个世界来，那你的主人为啥不能？】
【无介质转移投影坐标需要最高级别权限。除现任系统管理者恒常性外，只有久远时间以前被放逐的另一位管理者——启示录拥有此级别权限。Ghost获得的启示录权限并不完整，只能在不违反基础协议的情况下进行转移。】
我无力地打字道；【在我的脑袋爆炸之前，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吧。我只想知道一件事情，你们让我打出这部小说，拿到网上发表的目的是什么？换句话说，让我们这个世界的人看这本小说，究竟能给那位Ghost，带来什么好处？】
Metas作答：【根据艾尼亚克基础协议，投影中的任何物质在任何情形下，都无法穿过平行时空间的障壁，但灵魂之间的共鸣不在此列。因次元高度不同，在纠缠效应下，灵魂意志会产生巨大的权限势能。】
【等等，灵魂？怎么突然冒出这么个非科学的词汇！你不是超高科技的时空机器人吗？】
【科学只是权限集合的一种，灵魂是较为贴切的表意词汇，用于指代智慧和自我意识的总称。所有智慧生命的灵魂都是造物者黛米乌尔的碎片，他们可以因共情效应产生心流，心流经合适引导会激活次元势能。】
我心里嘟哝，心流我倒是听说过，指做一件事情到了专注、沉浸的状态。除了工作或创造，看小说、电影，玩游戏的入迷状态，也是这么一回事。只是，读小说的代入感，有这么厉害的作用？一晃神间，机器人又在屏幕上补充了一大段内容；
【举例：高处的石块滚动下来，会重击地面；压力和密度不同会产生风和水流；粒子的电荷级别会产生电能和磁场等。通俗解释：原本普通的物质处于合适的方位，将产生相应的势能。这个世界的时空投影模型，正好处于弯曲的时空膜中，Ghost世界的上方。这代表处于相对下方的世界，可以被上位世界以阅读的形式观测和影响。时空相位产生的势能，比单纯的引力、磁力或核力要巨大得多，甚至可以一定程度上超越至高权限。PS：这同时也是个严重的系统漏洞，管理者长期试图修复未果。】
【就当我听懂了。下一个问题，如果需要的是代入感的话，为何不选择电视剧、电影，或者游戏之类的？现在有种VR技术，可了不得了。无论哪种，看上去都比小说的代入感要强啊。】
【错误。提供灵魂共鸣的并非模拟出的视听知觉，而是故事产生的共情体验。文字是承载故事最纯粹的方式，也是人类文明的起点，不存在比语言文字更能直接激发共鸣的形式。】
我思索着。在正常情况下，我断不可能承认这些充满不可知论、无法证伪的歪理邪说；但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对话和思考，我发现自己竟然有些理解了。
如果我全部照它的意思，一点也不怀疑地，把自己当做一个正在枕头上听妈妈讲故事的三岁孩子，听到什么就信什么；那整件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那个Ghost所处的世界，称为世界A，我从出生活到三十二岁的世界，称为世界B（杂七杂八的宇宙观、时空观和神明称呼就不讲了，我怀疑这颗星球上都没人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AB世界之间原本没有任何关系，但世界A中的Ghost掌握了某种技术，甚至可以说是魔法；制造了一台小机器人metas，让它来到世界B，也就是我认为的现实世界。
因为metas没有实体，所以它就附着在我的意识中，将主人Ghost正在经历的事情写成一篇小说（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这根本就不是小说，而是日记）。他们这样做的目的，据说是在两个世界间制造某种势能。
我理解的是，我们世界的人观看Ghost的冒险故事，就相当于读者视角。虽然读者在书以外是凡人，但对于书中的世界来说是万能的。不光知道每一个角色的身份和经历，还能知道他们内心在想什么；而且处于第四面墙壁外，不会受到书中战斗和灾难真正的波及；甚至必要时可以把书翻回一页，改变已经发生的事情。所以Ghost根本不是什么小说中的主角，正是因为他获得了与世界B中读者沟通的能力，他才真正地成为他世界的主角，拥有了外挂般的特殊能力。而且，读者越多，这种连结带来的力量也就越强大。甚至最终可以帮助Ghost战胜最强大的对手，也就是那位他总也无法击败的神明。
我把自己的理解打在屏幕上，metas驶到我跟前，跳跃着摆动手臂，发出“MI~”的声音，仿佛在赞许我终于开窍了。
【恭喜，你的理解已经升到了T级。】
别是精神病等级就好。我想了想又打字道；
【还有个问题。为什么选择我？这个世界上有七十多亿人呢，我有什么特别的吗？】
这其实就是随口一问。在我心里，才不相信自己会是什么天选之人、“the one”之类的，估计答案就是“随便找的”，或者“抓阄刚好抓到你”；
Metas的玻片上闪过一串字符，它仿佛经过了认真思考。最终出现在屏幕上的是：
【因为你没有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