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就这么发生了。
一开始是行到高台上的老祖宗漫不经心似地朝云亦萧冼若雅招了招手,示意他们也上来。
然后云亦萧冼若雅顺从地上了高台,然后事情就这么发生了。
事情不复杂,却也有过程,首先发生的是夏鸣弦和洛煌突然被老祖宗一拐杖一个打落下去。
夏鸣弦和洛煌并非愚钝之辈,更非手无缚鸡之力,却偏偏挨不住老祖宗随手敲来的一拐杖。
紧接着发生的是整个高台在众目睽睽下迅速地往下沉,夏鸣弦和洛煌刚跌到下面,高台已彻底消失。
再看高台原本的位置,石板相砌,严丝合缝,一点机关消息的痕迹都没有。
最后,高台下原本站着的那些唐家人,突然也行动迅捷地奔入后院,沉重的铁栅落下,每根粗实的栅条上布满细孔,无数银针化作寒星射向金存弓一行人。
虽然铁栅之后已无人影,那些细孔的机簧却明显是受人控制,发射的角度极为巧妙,绝不误伤金存弓一行人之外的无辜武林同道。
金存弓见势怒喝:“都闪到人丛中去。”
他竟一眼瞧出了那份巧妙,喝声起,已先自伏身滚入旁边的人丛中。
可惜本地知县陈大人未练武功,身边的衙役们也是平庸的庄稼把式,夏鸣弦洛煌及言将军和他的数百精兵在闪躲之时来不及拉他们一把,故此他们没能逃过那些毒针的突袭。
他们眼睁睁看着白花花一片毒针暴雨般扑上身体,竟毫无所觉,一点也不痛苦。
这些毒针射在他们身上,立刻都消失了,就像只不过是吹来的一阵怪风。
可他们很快就挨个倒下,眼球鼓凸,血丝爆裂,眼角和鼻孔耳朵嘴里一起流出黑血。
唐门暗器果然凶险莫测。
金存弓虽自恃武功高强,现在也内心惊骇,不得不对唐门暗器加倍提防。
再看其他人,无不一样是冷汗直冒,惊心动魄。
唐门的老巢,本就必定是步步杀机,各种设计奇诡的机关防不胜防。
夏鸣弦也终于忍不住叹息,叹自己怎敢小瞧了唐门,难道就因为唐东游愿意合作?
其他武林人心存侥幸,幸自己总算明智,没有和唐门结怨对立。
唐门号称当今江湖第一世家,底子还是非常厚的。
但他们丝毫没有一点置身事外的轻松,失魂落魄地担忧朝廷今天若把唐家人逼急了,唐家人会不会再无顾忌,连他们也不放过?
毕竟刚才这些人与唐家人的所有对话,不聋的人都听得见,那句句话语无不牵涉重大,如此攸关名誉的秘密,唐家人当然不想闹得天下皆知。
兔子急了也咬人,何况是武林中人,在逼入绝境时更是难以信任外人。
现在他们因迷烟而谁都动不了,简直无异于砧板上任凭宰割的肉块,只希望这些公家人能知难退步,今天就此作罢。
言将军本就是身不由己的局外人,知道现在前进一步都危机四伏,犹豫不决地在心里打着退堂鼓。
戴罪立功是要紧,可没了性命,再大的功也毫无意义。
四周高墙森然耸立,在刺目烈阳下看来更是固若金汤,而出广场的几道殿门也都突然落下坚不可摧的厚重铁栅。
那些铁栅上无疑也是布满了凶险至极的暗器机关,高墙上也不知暗藏了多少精密的机关。
洛煌忍不住向夏鸣弦和金存弓冷笑道:“你们的计划再高妙,此刻也无可奈何了。”
夏鸣弦一语不发,只全神贯注地盯着对面墙下的一个角落。
金存弓也不说话,只哼了一声。
洛煌道:“你哼什么?都怪你狂妄,不许别人离开,现在倒好,搞得我们自己成了唐家人的瓮中之鳖。”
金存弓还是只哼了一声。
洛煌急道:“你们到底想怎么样?我真不该跟你们来蹚这趟浑水,平白地惹火烧身。”
金存弓突然狠狠瞪了她一眼,大步朝夏鸣弦紧盯着的那角墙面走去。
所有人都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也看不出那角墙面有何异处。
难道他自大成狂,受不了这种失败,突然发了疯要去撞墙?
他走到那里,沉腰坐马,目不斜视,冷不防地吐气开声,声震得烈阳也似颤了颤,却并没有伸头撞墙,而是笔直地打出了一拳。
他的拳头本就比钢铁还硬,就算这是一面铁墙,也必然承受不起他出击的雄浑劲力。
但墙面在他的拳头突袭下依旧是片砖无损,没有裂痕也没有凹陷,只是那一角墙面竟方方正正如一扇门般翻转,露出漆黑深邃的一个地道。
夏鸣弦这才满意地开了口,解释道:“唐家人知道我们今天事已做绝,不会善罢甘休。而他们要直接在广场上对我们进行反击,势必伤及无辜。毕竟加上言将军和他的数百精兵,我们的人数也不少了,混杂在人丛中,再低伏身体,更是令唐家人的暗卡埋伏限于视野而难以辨别。故此他们宁愿引我们去别处,今日诸事尽可在那里了结。何况——”
洛煌动容道:“何况什么?”
夏鸣弦笑道:“何况我终究是手执皇上御赐金牌的神机营将军,言将军也是毋庸置疑的朝廷名将,若在这里对我们反击,杀死了我们,当着这么多外人的面,以后也定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传言在外泛滥。现在他们把我们逼入绝境,而我们也无疑是先把他们逼入绝境,他们是江湖人,在这种情况下,更是无法信任外人。”
这些解释句句严谨而合理,但洛煌还有疑惑:“你们究竟是怎么看出这里有这样一扇门的机关?”
夏鸣弦道:“是唐东游告诉我的。”
洛煌讶然:“唐东游?他不是已恼羞成怒,和我们翻脸了吗?况且他也随着高台消失,如何能……”
夏鸣弦冷笑:“原来你偶尔也会死脑筋的。”
洛煌瞪着眼讷讷道:“死脑筋?难道我说得不对?”
夏鸣弦道:“这不是对不对的问题,只是你的思维太狭窄了,唐东游现在无法告诉我,也不愿意告诉我,但之前我们密切合作又是老友相契时,他告诉了我不少唐门的机密。”
洛煌叹道:“我可真是死脑筋,之前为了计划,他的确需要无条件地告诉你许多事,自然也就包括这扇门的机关位置。”
夏鸣弦点头:“可惜他只告诉了我位置,没有告诉我如何开启。”
洛煌更是恍然:“所以金大汉才疾步而来,一拳直接打在了墙上。”
夏鸣弦道:“幸好金兄能理解我无声的暗示,我研究了这部分墙体半晌,最终暗示他用拳头去硬碰硬也是我实在没办法而只好去蒙。”
洛煌笑道:“想不到居然蒙对了。”
金存弓黑塔般傲立在暗道口,运转功力,接连向暗道内发出强劲的掌风,掌风过处,一片寂然,若还有凶险诡秘的机关暗器,难免要被惊动。
确定暗道安全后,金存弓率先大步而入,同时冷声道:“你们少在那里废话,今天你们与我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要闯就一起闯到底。”
夏鸣弦洛煌只能闭嘴,紧随其后走进暗道,言将军带着数百精兵也陆续跟入。
广场中近千动弹不得的武林人在炎炎酷日下目瞪口呆。
世间任何迷烟都无需特定的解药,这是武林人莫不心知肚明的。
只不知现在他们被侵染的迷烟,毒性会持续多久,不少人已汗流浃背口干舌燥甚至头晕目眩,呈现出中暑的诸般症状。
中暑严重是要死人的,到时候就算唐家人不灭口,他们自己也撑不下去。
每个人都在心里哀求要么迷烟的毒性快些消解,要么酷日快些被重云掩盖。
XXX
深不可测的地道低窄潮湿而漆黑,布满坑洼水凼,在人眼尚未适应黑暗前,连功力深湛的金存弓也免不了一脚踩漏,踩得鞋子湿透,裤腿也湿了半截。
金存弓绝不为此懊恼,反倒更沉得住气。
其他人身上都带着打火器具,此刻纷纷掏出来,各种器具一阵鼓捣,点燃就熄,有的甚至是刚见火星就灭了,而后再小的火星也打不出来。
夏鸣弦止手,冷声道:“这地道想来常年不开,空气极不畅通,在这道口附近打火只是打不燃,如果再进去一点,可能见了火星就得爆炸。”
闻言众皆心惊。
在湿气重的封闭空间内会郁积某种气体,见火就炸。
这本就是行走江湖保命安身的经验,已成常识的经验,可惜他们一时都忘了。
洛煌又不禁叹了口气:“难道要一直抹黑走?”
那些大男人邋遢粗鲁惯了,当然不在乎这里密布的水凼,但她毕竟是养尊处优的女人,平素还有点洁癖,别说地面的脏水,就算是墙上的青苔,让她手摸一下都实在受不了。
夏鸣弦冷笑:“你如果担心你的裙子弄脏,就在广场等我们得胜而出也行。”
金存弓沉声补了一句:“反正你也怪我们拖累你来蹚浑水,那我们现在就不强求你继续跟着蹚下去了。”
夏鸣弦应和道:“不错,只是胜利的成果,你也一点也得不到。”
洛煌干笑道:“哈哈,什么浑水不浑水,裙子不裙子的?如果我怕浑水,连一条破裙子也胆心,那我与小家子气的平常裙钗有何区别?你们也犯不着一开始就屁颠颠地来找我合作了,何况对唐家人的仇恨,我本就不比你们少。”
夏鸣弦纠正道:“我们对唐家人并没有仇恨,我们只是顺应天意,代替老天灭了唐门。”
洛煌道:“金大汉呢?他的家族可是被唐门尽数灭了。”
金存弓声音更压抑,字字句句都像恶鬼的利爪扼紧了洛煌的心脏,使她突然呼吸困难,极为难受:“首先,金氏家族还有我和我的儿子在,不是被唐门尽数灭了。其次,我的家族很早就抛弃我,许多年来,我始终在外孤苦流浪,要说心中的仇恨,绝不是对唐门产生,而全是对那些冷酷无情的家人。所以即便唐门不灭他们,迟早我也要回去将他们赶尽杀绝,方可大畅胸臆。”
洛煌吃力地撑着自己,稍有分神就可能崩溃跌倒:“那唐门是对你有大恩了,你本该感激唐门,何以今天找我们合作来灭唐家人?”
金存弓狞笑道:“难道你看不出,我天生是一个忘恩负义之徒?”
洛煌顿觉手足都冰冷了。
“最后,”金存弓继续道:“记住我叫金存弓,我的武功足以在瞬间取走这里任何人的命,任何人都须尊重我,你若再敢叫我金大汉,你的咽喉立刻就要被捏碎。”
洛煌深知他说得出做得到,他的确有这种骇人的实力。
他的这些话说完,谁也不再开口,整个地道死寂如墓。
XXX
没有人点火,前方却飘出了一小团火。
蹦蹦跳跳的小火苗在半空躲躲闪闪,就像是在和什么人捉迷藏。
这小火苗竟是绿色的,这种火有个众所周知的名字:鬼火。
因为这种火通常出现在坟山墓地,出现在死气沉沉的地方,总被认为是人死后彷徨不去的灵魂。
而这地道确实也显得死气沉沉,甚至弥漫着逼人作呕的腐肉味。
幽寒的鬼火飘摇不定,突然像是在对金存弓一行人有意无意地点头。
金存弓立刻追上去,其他人只好紧跟其后。
那簇鬼火待他们走得近了,才往前疾徐有致地移动。
看样子它的确是在引导他们,他们也不以为诈,对它紧紧地寸步不离。
地道七拐八弯,偶尔还会向下向上,他们跟着鬼火走得头晕目眩,筋疲力尽,却惊奇地发现又走回了原本的地方。
他们不仅遇见了鬼火,还碰到了鬼打墙?
那簇鬼火难道是在故意捉弄他们?
鬼火在半空微微抖动,像极了一个人在耸肩窃笑。
洛煌忍不住道:“这鬼火诡异至极,明显是圈套,我们还要发傻地跟它到处跑。”
金存弓不说话,夏鸣弦也不说话,别的人已累得气喘吁吁,没力说话。
但女人不一样,女人再累,只要想说话,就一定忍不住说出口的。
女人有很多地方不如男人,也有很多地方强过男人,说话就是女人强过男人的地方之一。
这不是说女人比男人天生口才好,只是她们更控制不住说话的欲 望。
鬼火不抖了,又像是在故意让他们好好休息。
也不知过了多久,在昏暗密闭之所,时间总是难以确定的。
每个人的腿虽还有点酸痛,却已恢复了大半力气,也不胸闷喘息了。
鬼火又像是知道他们都休息好,忽地一下往左飘去。
还是金存弓率先追上,其他人不论如何也只有紧跟着。
他们与鬼火前前后后左左右右上上下下曲曲折折地跑,终于跑到一个地方顿觉宽广,空气也新鲜许多。
而鬼火也突兀地灭了。
但随即在那宽广的地方接二连三地亮起灯火。
光华灿烂,耀人眼目。
这里不仅宽广而且高大,廊柱矗立,帷幔低垂,威严沉静,简直像是皇帝上朝的朝堂。
这样的地方,却只有一个人。
一个气象冲夷,星冠羽衣,长髯飘飘,目光锐利,手执拂尘的道长。
金存弓看见这个道长,瞬间脸色惨变,惊呼道:“你怎么在这里?”
这个道长平心静气,悠然自得,施礼微笑:“只因你必来,故此我已等候多时。”
其他人都看出金存弓明显认识这个道长,却没人敢向他询问这个道长的身份来历。
金存弓却已自语似地叫出了这个道长的名讳:“孤云老道,我金家当年将你制服,囚于那座山上的那个洞穴第五段,多日不去看望你,你竟逃了出来。”
其他人都没听过这孤云道长的名号,更听不懂金存弓话中真意。
但至少谁都听懂了金存弓与这孤云道长之间必有深仇宿怨。
孤云道长还是意态悠闲,谦虚有礼:“金小侄,听说你已找到了亲儿子,不久前特地派儿子去那个洞穴准备过五关斩六将,获取你父辈所留的武功秘笈。可惜那时候我已不在第五段,你的儿子若侥幸闯过来,无我指引,也是休想得到巧藏于我那部分秘笈的任何线索。”
金存弓冷冷道:“线索本就不在洞中,始终在你身上。”
孤云道长笑得竟很慈祥,看他就像在看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是在我身上,我也可以告诉你,线索就是我这根拂尘。”
他又意味深长地唉叹道:“这么多年,我在那段洞穴里已身心俱疲,本来是彻底习惯甚至依赖了那洞中的气味与黑暗,岂料一个女人突然闯进来,硬要把我放出去。可我与世隔绝了太久,早已不适应外界,幸好她把我安排在这种密闭之地,用不着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下承受抛头露面的痛苦与恐惧。她说你今天必来,正好让我们一起了断这场恩怨。今天我们公平对决,别人不许插手。”
金存弓点头道:“如果有人敢插手,我先拗断他的手,再捏碎他的咽喉。”
孤云道长笑道:“好,我相信你,也相信这些人不是喜欢多管闲事之徒,何况谁都该看得出,咱俩的闲事非常要命,不论谁想来管,都必死无疑。”
金存弓道:“他们既不是傻子,也不想死。”
孤云道长施施然上前,拂尘与长髯齐飞,这里空间封闭,即使有自然风也不会太大,他的拂尘与长髯明显是被他的浑厚内力催动。
“败就是死,胜就是活,活下去你才可以拿到我的拂尘,将第五份秘笈交到你儿子手上。”
这地方很大,其他人却顿觉狭窄而憋闷,几无立足之地,纷纷后退,紧抵墙面。
只因他们都已真实无比地感受到从金存弓和孤云道长身上同时勃发了强悍雄浑的气势,冰寒刺骨的气流交织着灼热焦躁的空气,瞬间充斥了这地方的角角落落分分寸寸。
即使他们背抵墙角,也被他们源源不断的激烈气息压迫得头痛欲裂、心乱如麻。
金存弓和孤云道长的武功修为显然已臻化境,汹涌澎湃的内力先就使别人几乎窒息。
别人再想退出这地方已来不及,手脚都无法控制了,身体有的部分冻僵一般,有的部分烂泥一般。
他们甚至连闭眼都无能为力。
他们只有眼睁睁地呆看金存弓和孤云道长一触即发的对峙。
XXX
金存弓先动了,钢铁意志的他本来比谁都更沉得住气,此刻面对孤云纹风不动的气魄,却终于还是渐渐地乱了阵脚。
冲和平易的神韵一直在孤云的眉眼间,他怎会那么平静?
他已不仅是平静,简直是宁静,寂静,就像是一片幻象,随时都有无风自散的可能。
但就是这样一片幻象,却令在场所有人瞬间感到刻骨铭心。
金存弓先是一掌向他腹部拍过去,他们相距不短于十丈,可转瞬间两人的身体已稳稳地接在一起。
两人的身体凝定了片刻,金存弓发着暗沉光泽的手掌正中他的腹部。
然而表露痛苦的却是金存弓,他依旧是泰然自若,悠然自得,只微微扬起拂尘往金存弓那只手掌上弹了一下,就像是轻描淡写地弹掉一片肉眼不辨的尘埃。
金存弓急忙收手,转身之际又是一拳向他左肋冲去。
拳风呼啸,犹如夜枭,这种拳头上的功夫本就是非常毒辣的。
岂料这一拳竟是虚招,金存弓吃了刚才的教训,故意在这一拳后隐藏了真正的杀着。
他竟翻出另一只手,主动握住了孤云的拂尘,万千纤韧的银丝被他紧紧缠在手上,猛力一拉,竟拉得孤云整个身体如云朵一般横飘而起。
他一招得手,还要连环数招,急攻孤云的双肩。
他是在逼迫孤云放弃拂尘。
孤云如他所愿,立刻松开拂尘的长柄,身体飘落在地,还未站稳,已见自己的拂尘如箭矢离弦,直直地射来。
金存弓得意之下,不禁狂笑:“看你怎么躲开!”
孤云根本不躲,下身一沉,摆好架势,竟伸出双手准备硬接拂尘。
金存弓见状愕然:“我这一掷之力,何止千钧,你居然敢赤手来接?”
这话没说完,孤云已接住了拂尘,双脚后滑两丈有余,脚跟在冷硬的石地上滑过如铁铧翻土,翻出了一条长长的深沟。
等他停下时,身体已陷至大腿。
他虽化解了拂尘上所带的力量,身体却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但他表面上依旧是神完气足,慢腾腾地从深沟里拔出双腿,悠然笑道:“这一回合,就算我们平局吧。”
金存弓瞠目结舌,冷汗直冒。
孤云道:“我希望我们三合出胜败。”
金存弓咬牙道:“好,我一定不让你失望。”
这次还是他先出手,还是他攻孤云来守。
他的武功本就是刚猛一路,本就是用来急攻为主。
这次他的进攻确实急了不少。
旁观者的视野里又看不见他了,大厅里只剩下孤云悠然而立。
虽然谁也看不见他,却看见一股越来越激烈的旋风已逼近孤云,势要将孤云陷入风眼。
孤云就像根深蒂固的一棵草,在旋风的激荡下左闪右闪,前后摇摆,上下翻转。
孤云的上身随旋风而动,极是轻灵潇洒,下身却始终纹丝不动,极是稳定平静。
等到旋风消止时,众人才看出那原来是金存弓的身形,深知在刚才金存弓已向孤云急攻了不知多少致命的拳头掌锋。
孤云上身再次和下身一样纹丝不动,尽显优雅。
金存弓却已汗湿衣背,单足跪地,喘息不及。
两人身上都看不出任何伤痕,但明眼人看得出此刻分了胜负,金存弓果真没让孤云失望,连第三回合也省了。
然而之前孤云说过,败死胜活,现在两人都活着,难道还要再斗一次,斗到有人死为止?
不用斗了。
已有人死。
所有人都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所有人都无法相信死的人竟是他。
或许除了他自己外,连胜的那个人也无法相信。
大厅的每块石砖,每片帘帷,每根柱子,犹在刚才的激斗余威中轻轻震动。
胜的人走到败的人面前,看着这个死后依然如生的人,他竟突地内心酸楚,热泪盈眶。
“你怎么不还手?”他含泪苦笑:“你怎么甘愿送死?”
孤云纹风不动,气定神闲,脸色红润,目光炯然,似还能轻易地看透每个人的心,看透世间万千。
金存弓含泪苦笑,笑中强烈的讽刺,全是对自己产生。
胜的人虽是他,可他却感到比任何败都更可耻。
他的拳力掌风终究是不动声色地直接透过皮肉击穿了孤云的心脏。
但在生死的最后一刻,他明明是看见孤云突然不动,甘愿将胸口对着他疾风骤雨般攻来的双手。
看着死后静如岩石、眉眼气韵却仍闲逸出尘的孤云,身经百战、叱咤风云的他也终于体会了一种衰老催生的疲倦,他显得比任何时候的任何情况下都更憔悴而软弱。
当他的第一颗热泪晶莹地滚落面颊时,孤云的第一颗血珠也悄无声息地渗出嘴角,闪闪发光地沾在雪白长须上,就像茫然无际的雪地里终于挣出了一个倔强热情的梅骨朵。
在生死的最后一刻,他不仅将自己的胸口交给了金存弓那百炼精钢般的铁拳掌锋,也将自己朝夕相伴视如生命的拂尘交了出去。
他也的确将生命交了出去。
金存弓突然恍悟一个人与世隔绝了几十年,那份孤独深入骨髓,会从最初的渴望变成麻木与厌恶。
孤云定是欠了那女人什么,他以前虽十恶不赦,被孤独地囚禁几十年后,性情已彻底改变,变得更珍重死亡,更想追求死得其所,死而无憾。
要死而无憾,当然就不能再欠任何人。
可他走出洞穴,几十年后第一次面对别人,竟在忍无可忍的同时又心如止水。
这种极矛盾的感受让他求死心切。
他想继续与世隔绝,但深知人世间本没有真正的与世隔绝。
唯独死。
他死得满足,金存弓却满心空虚了。
XXX
金存弓拿着拂尘,静默良久,直到脸上泪痕稍干,直到孤云长须上的血珠颤落,他才慢慢回过神来。
从没有人的死亡能像孤云的死亡一样让他这么震撼而难过。
他现在的脑子里除了死亡,似乎什么也不再想了,包括父辈留下的武功秘籍,包括终于找到的亲儿子,都在死亡面前变得毫无意义。
夏鸣弦忍不住上前几步,战战兢兢地对他说:“你胜了,我们还须继续往前走。”
金存弓痴声道:“我胜了,所以我现在该死。”
这话太奇怪,而他的声音也不像是从一个活人嘴里发出。
夏鸣弦擦擦鼻头的汗,心中恐惧难消。
金存弓一直以来的脾性是暴烈的,但现在却显得比谁都平静。
而这份平静就如暴风雨前夕的天空,更令人感觉窒息。
果然他爆发了,怒瞪双眼,咆哮道:“你们说,我是不是该死?”
谁敢说他该死?
他似也知道没有人敢说他该死,至少这里的这些人在他面前都是孬种。
他实在想不到其中有个人并非孬种。
那个人冲上来,扬起手掌在他脸上狂扇了十几个脆生生的耳光。
“你该死,可你现在还该活着,即使要死,也要死得其所,死而无憾。”洛煌义正辞严,目中怒火比他目中更盛:“计划没有成功,唐门不灭,你死了有什么意义?”
他呆住了。
脑海波翻浪涌,心中一团乱麻。
洛煌说的这些,正是他刚才看着孤云尸体而恍悟的。
洛煌当然说得字字正确,甚至是字字诛心。
他的心被她说的每个字杀出了血,滚烫的血煮着疲惫的心,突然把心煮活了。
心一活,就什么都活了。
他的目中怒气顿消,一直以来的沉猛刚毅之色重现眉宇。
他还是那个一举一动一言一语都颇具威慑的强人。
他旋开拂尘长柄的尾部机括,从中空的内部倒出一卷黄皮纸。
这当然就是第五份秘笈,也是最后一份秘笈。
他并不打开看一眼,因为他已决心将一切都交给儿子来延续。
洛煌却还有话要问:“孤云道长说是个女人把他放出的,那个女人会是谁,你可知道?”
金存弓沉吟着:“反正不是她。”
参与计划的人都明白他口中的她是指阿铃。
洛煌道:“不是她,是谁?还有哪个女人知道那洞穴的机密?我虽在计划中,但我至今连那洞穴所在的具体位置也不知道。”
金存弓淡然笑道:“你们难道忘了我们的计划中,被一样东西干扰了多次。”
洛煌问:“什么东西?”
金存弓道:“翠蜂针!”
洛煌皱眉:“在落雁谷,就有人用翠蜂针暗算唐五爷,后来我们要处置陈氏兄弟时,却又有人先一步以翠蜂针将陈氏兄弟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死。”
金存弓点头:“两次用翠蜂针行事,都显得很多余,可我们知道翠蜂针背后的那个女人,绝顶聪明,城府极深,下手一向是严谨细致,只要确定是她所做的事就绝不会多余。她是个可怕得防不胜防的对手,是我们还想不通她的目的而已。”
洛煌叹道:“她或许是在警告我们,我们的一举一动,所思所想,一开始都被她牢牢掌握。”
金存弓的目光再度火热,似要灼穿那女人摆在他面前的一切谜题:“不管她是什么目的,至少我们现在确已知道她重现唐门,而且做了不少干扰我们计划的事。”
他冷笑接着道:“但我不怕她,我苦练武功许多年,又找回了在天赋上青出于蓝的儿子,我们父子连心,联手一击,她再深不可测,也必然不堪这一击。”
洛煌依旧相信他有这种实力:“你连老祖宗都不怕,何况是她?”
金存弓道:“何况我还有个最可靠的伙伴。”
洛煌道:“阿铃?”
金存弓笑道:“不瞒你们,方才进入这密道之前,我连发数掌,掌风灌入,不是为了使密道中的机关失灵,而是为了给阿铃打招呼。”
洛煌惊讶:“阿铃难道就在这密道中?”
金存弓的笑意更浓,又恢复了一直以来的狂傲:“再强劲的掌风也不可能一劳永逸地让曲折深远的密道各机关全在瞬间失灵,我那么做,的确只是为了通知潜伏在内的阿铃——我们要进来。”
洛煌痴痴道:“但阿铃怎地还没有现身?”
金存弓道:“她虽没有现身,却已帮我们一路巧妙地避开了密道的各种凶险机关。”
洛煌不解,突然感到自己对参与的这个计划根本没有想象中了解得那么透。
这个计划中的每个人永远是不可捉摸。
无法足够了解合作的人,就无法足够的相互信任,而这是非常致命的一点。
金存弓立刻解释:“不瞒你们,刚才那团引得我们到处乱跑的鬼火,其实正是阿铃所发,这一趟跑虽累人,却总比死了强。”
洛煌秀眸圆睁,更是讶然:“你是说刚才那团鬼火并非在捉弄我们,竟是在带我们避开这密道中的各种机关?”
金存弓道:“我的解释应该很容易懂,你们也都不是傻子。”
夏鸣弦终于也忍不住说话了:“既然是她在帮我们,为何还不现身?”
金存弓冷肃道:“因为她本就是我们计划中潜藏的鬼,时机不到,鬼若出来,反倒要被人收服。”
他强调着补充:“当然是被敌人收服,那种情况足以让我们的计划立刻功亏一篑。”
夏鸣弦闭嘴,他也感到自己对这个计划没有想象中那么了解。
他领悟原来一直只有金存弓和阿铃才是主导计划成败的关键,其他人不过是无法自主的垫脚石。
虽然这样想,他就尊严荡尽,可他还是要跟着金存弓继续下去。
计划走到这一步,根本没了任何退路。
言将军身后有数百精兵,更有数千甲胄也已离营而来,此刻必定将唐门重重围困。
他和洛煌夏鸣弦一样,退无可退了。
金存弓冷笑道:“我相信阿铃的能力不比翠蜂夫人差,这种时候,让女人去对付女人是最佳选择。”
洛煌忍不住问:“你相信阿铃现在已和翠蜂夫人碰了面?”
金存弓正色道:“就算没碰面,阿铃也一定知道翠蜂夫人重现唐门。”
阿铃之所以主动来帮金存弓完成计划,或许正是因她早已得知翠蜂夫人重现唐门。
这世上除了唐门老祖宗外,最了解她的女人就是阿铃。
在很多方面,阿铃甚至比老祖宗对她更了解。
曾经她就是最了解阿铃的女人,现在应该也是。
相互的最了解,让这两个女人之间产生了某种微妙而深刻的联系。
那种联系当然不是可以随便用友敌二字来解释的。
XXX
金存弓想着阿铃,想着阿铃的足智多谋,也想着阿铃的风情万种,突然自己又有点发痴了。
他暗自在心底发誓,等到这次计划成功后,一定要牵住阿铃的手,去他们少年时向往长大后却再未追寻过的世外原野,把残年放在一段最平凡自在的生活中。
他相信阿铃会答应,因为他也看出阿铃身心俱疲,早已产生了与世无争的思绪。
就在他满心满脑都是阿铃的身影时,突然听见了铃声。
奇妙如梦的铃声让在场每个人的耳朵都格外舒服。
他满心满脑都是阿铃的身影,而铃声也瞬间满厅。
满厅的铃声和他满心满脑的阿铃严丝合缝地连到一起。
他呆然:“阿铃就在附近?抑或就在这厅内?”
满厅的铃声突又集中到一点,原本的悦耳变成了刺耳。
那一点是前方的那扇大门。
刚才那扇大门始终紧闭,此刻却不知不觉地洞开。
一个人,一柄剑,从门外飞了进来。
剑锋竟直指金存弓的眉睫。
这个人这柄剑虽来势急突,但没有快到令人看不清。
至少不会让在场这些武功高强的人看不清,学武之人的目光总比一般人要敏锐得多。
金存弓已看清了这个人,呆然立刻变惊恐。
他惊恐不是因为这个人这柄剑的突袭,而是这个人的身份。
这个人竟是云亦萧!
他不仅看清了云亦萧的脸,还看清了云亦萧的眼神是一阵阵迷幻交织着一阵阵空虚。
只有当人醉如烂泥或吃了迷药或撞了邪祟时才会有这样变化不定的眼神。
云亦萧明显是已彻底丧失了心智,而金存弓也明白是那铃声在操控他向自己刚认不久的生父刺来冷酷的一剑。
云亦萧竟成了铃声的傀儡。
剑锋逼到眉睫,金存弓不得不闪,怎奈无法及时地闪开全身,致使儿子的剑锋穿透了他左肩。
剑锋在骨肉里猛力翻转,险些将金存弓的整条胳膊当即卸下。
金存弓惊恐之下,一掌全力地拍在云亦萧的胸口。
云亦萧被他的浑厚掌力击得倒飞数丈,眼看要重重地跌落石阶,这一跌下去,再强健的身体势必也得断掉几根肋骨。
所幸云亦萧虽受蛊惑,随机应变的能力依旧过人,立刻用剑刺向身下,剑锋在石板上柔韧地反弹,半空的身体借势翻个跟斗就稳当地站在地上。
金存弓见状不由松了口气,毕竟他还是心疼儿子的。
可铃声未绝,云亦萧又举剑向他招式凌厉地攻来。
尽管金存弓已伤在儿子剑下,却看得出儿子的剑法非常厉害,即使他毫发无损、精力充沛地与儿子动手,三十招之后也必无力招架。
难道这是因儿子成功找到了那四份秘笈并已敏悟练就?
金存弓一面辛苦地抵挡云亦萧剑招的连环急攻,一面暗想这铃声分明就是阿铃摇出,阿铃曾说过这铃声是她独创,没有传给任何人,本是用来在广场上给他计划添香的。
此刻却为何变成了操控他儿子?
他又被云亦萧刺伤了右臂,忍不住朝洛煌他们怒吼:“你们还不快找出摇铃人?”
洛煌和夏鸣弦都已看出他的武功远不是云亦萧的敌手了,而要阻止这种险况,就必须把摇铃人尽快找到,让铃声停下来。
但想在满厅乱响的铃声中追索源头找到摇铃人谈何容易?
这诡谲难测的铃声时而扩散,每个人的耳朵都被吵得似要撕裂流血,时而紧缩,每个人的心脏都似被化为利箭的铃声直接穿透,更是痛苦。
这铃声和引他们来此的那鬼火一样,完全自主,可以到处跑,到处捉弄任何人。
苗家堡全盛时期,独霸武林,各种邪术横行,而催动鬼火、铃声控人正是其中最为诡秘的。
除了亲手实施的极少苗家子弟外,谁也不懂这些邪术的奥妙之处,因此名门正派对苗家堡更是忌惮,更想尽快将其一举灭掉。
可惜最终在名门正派唐门霹雳堂的联手下,还是没能彻底灭了苗家堡,这些邪术也有多半被秘密地继承下来。
实施邪术的苗家子弟本就行踪如魅,如果他们不肯现身,别人要找出他们来,几乎是不可能。
洛煌夏鸣弦及言将军还有那数百精兵,小心翼翼地避开激斗中的金存弓云亦萧,在大厅里一阵乱找,终究是茫然空手。
这空空荡荡的大厅里,别说找到摇铃人,就算是一颗铃铛也无处可寻。
他们又不敢贸然离开这大厅去找,刚才有阿铃的鬼火指引才使他们成功避开了密道的各个致命机关,现在却已知道阿铃其实是故意要把他们引来这里受制,整个唐门依旧是步步杀机。
就在他们感到寸步难行时,突然竟看见一颗铃铛。
一颗被一只非常美丽的手轻轻拎着的铃铛。
这只非常美丽的手当然是长在一个非常美丽的女人身上,而这个女人竟不是阿铃。
铃铛还在变幻不定地响,操控着云亦萧的一举一动。
没有人敢上去阻止这个女人摇铃,因为这个女人分分寸寸都在散发蛊惑人心的奇特气息,只要有眼睛看她一下,无论男女老少定要立刻心惊肉跳、呆若木鸡。
这哪里是个女人?简直是勾魂荡魄的女妖。
操控云亦萧心神的竟仿佛不是那诡异莫测的铃声,而是她过分妖异的身体。
那种身体,有谁受得了?
所有人在看见她身体的一瞬间,已痴痴地坚信,即使能让她停止摇铃,也无法让云亦萧脱离傀儡的状态。
是她身体给予了铃声强大的魔力,她究竟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