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窗外苍白的雪地,全庄的人都不禁茫然了。
陈孟云叫来一个个老奴仆,准备要求他们离去。
他们并没有做错任何事,他们的心依旧是忠诚如昔,只不过青锋庭院已非辉煌如昔。
陈孟云面对他们,喉头已渐渐哽咽,他们中每个人都曾与他出生入死过,感情深厚。
况且他还突然错愕地看见,震撼地听见——
“陈院主,我们这些人里面,无不是打小就进了府。这几十年来,也无不是忠心耿耿,或许难免有做错事的时候,陈院主宽厚大量,希望就此恕罪。”
“那些都是烂谷子,陈院主早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但不管怎么说,我五岁进府,七岁开始在厨房打杂,如今也做到了总厨,累不算多累,陈院主也该从未听我抱怨过半句。陈院主向来厚待我们,我们自不肯在这节骨眼上做缩头乌龟。”
“不错,我们绝非那种危难临头就背主忘义的小人!”
“难道是陈院主嫌我们身骨老朽,拿不动兵器杀不了敌,怕拖累了院中的那些年轻人?”
一时间所有老奴仆都纷纷跪地不起,甚至准备对陈孟云磕头求能留下。
这番情景看在陈孟云眼里,竟引发了一阵悲壮之感,热血上涌,热泪盈眶。
他知道是这些老奴仆用生命将青锋庭院扛了起来,扛了整整几十年也不弯腰屈膝,只恨自己一步走错,害得他们跟着遭殃,心中早已嗟悔无及。
他含泪解释道:“不是我嫌你们,而是此刻陈家日渐败落,外面的敌人也必纷至沓来找麻烦,你们继续留下恐怕……”
一个鬓发斑白皱纹满脸却仍精神奕奕的老奴仆大声道:“我们之中有大半曾是江湖浪子,幸得陈家好心收容,恩重如山,今日陈家有难,我们绝不做贪生怕死的人!”
一个身躯魁梧面貌粗犷气派威猛的络腮胡叫道:“什么贪生怕死?我以前也有个响当当的名号为神力鬼斧,一手破浪万里追不知让多少武林宵小之徒魂飞胆丧,现在要使出来,力量也应该分毫未减!”
一个独眼壮汉声如闷雷,目光似电,咄咄逼人地吼道:“哼!我以前手拿铁锤,曾单枪匹马横扫元军大营,昨年恶匪向陈家发难,陈院主也是派我去一夜间夷平了毒龙山的九洞十三寨。现在也已经很久没拿铁锤,手痒得要命,那些敌人敢来找麻烦,我第一个奉陪到底!”
看到这里,听到这里,陈孟云的心被热血烧着,彻底发烫了。
他含泪昂首望向那雪花飞扬的窗外,寒夜漫长,不知何时才能挺过去,哀叹道:“罢了,你们留下,我也不再为难你们……”
他们的敌人也不少,离开了青锋,也或许只有死路一条,还不如就留下,大家一起面对,一起拼命,说不定还有重振雄风的机会。
人只要懂得团结,就没什么可害怕的。
夜,也被凄寒的风吹得格外迷茫。
一夜风声,无法安定。
陈孟云在寂寞的长廊里踱着步子,已踱了很久很久。
他只希望能踱出一个好办法来拯救青锋。
数年的冷漠与黑暗已彻底让他丧失了智慧。
他或许已开始变得堕落。
他狠狠地在心里痛骂着自己,不愿继续在外人面前假装还有改变现状的勇气。
他的勇气早就被隆冬寒风给冻死了。
不知何时,一个人身影佝偻地走到雪地里。
陈孟云没有去看这个人,已知道这个人是谁。
他也知道一切都成了事实。
事实就是事实,难免令人悲哀。
人之所以悲哀,也许只因为事实永不能改变。
天色越来越暗了。
仿佛一直这么暗,无论黑夜还是白昼。
虽有时候会乌云散开,让人看见星星月亮,低头却感受不到星光月光。
星星月亮仿佛也一直是死的。
此刻的陈孟云依旧名声在外,却没有了威风,不再德高望重。
他和星星月亮一样,已空有其表了。
他的眼睛发酸,他拼命挤着眼角,想挤出几滴老泪。
但他其实并不老。
他才三十岁,他有了儿子。
三十而立,正当壮年。
有子万事足。
一个男人只要能如此,他的生命已不会再有多少遗憾。
陈孟云静静地看着自己的手。
这只手从始至终都代表了他的壮志与自信,现在却已布满皱纹,老茧重叠。
这只手让他觉得现在自己就像个终日面朝黄土的农夫。
这只手让他觉得现在自己的心已更老了。
他又静静地转头去看那个在雪地里身影佝偻的人。
那个人是他的儿子。
背那么驼,腰那么瘦,似乎永远也没力气再站直了。
夜深,风刮得越来越猖獗,雪地一片迷茫,寒冷刺骨。
他的儿子却仍木头般呆在那里,没有要回屋的意思。
天气酷寒,但这地方极少人愿意老老实实地回屋取暖。
他们不肯在整个庭院都深处苦难中时自己独享安逸。
他看了儿子许久,竟有些分不清那还是不是自己的儿子。
那个人显得比他还老。
残酷的风雪,冷漠的世道,不仅打击了他,连他的儿子也不放过。
他真想仰天狂吼,只可惜头仰起来之后却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就像被一双无形的手突然紧紧扼住了咽喉。
他甚至连呼吸都已很困难。
死气沉沉的天空压着他,他的背脊也开始驼了。
血又变冷,他独自走出院门,独自去找暂时的解脱。
现在只有酒能让他解脱。
越烈的酒效果越好。
人在苦难的时候总少不了酒。
他知道现在庭院中很多人都和他一样在找酒。
他若在庭院中找酒,难免遇上别人,那会令他更不舒服。
所以他独自走到庭院外的大街上。
尽管大街上的每家酒馆都已关门,但他有法子去把任何一家酒馆的门敲开。
他现在找酒总比要重振雄风更有办法。
风,冷得要命。
陈孟云摇晃着身体,跌跌撞撞地走在到处积雪的大街上,怀里抱了一坛酒。
他仿佛已烂醉了。
他喝酒的模样很奇怪。
先将酒倒在脸上,然后才张开嘴,让酒自己流进去。
这样喝酒他只能喝到一点点,但他还是不多久就露出了醉态。
滑稽的醉态。
也许他根本不是醉了,而是疯了。
只有疯了的人才这样喝酒。
然而就算是真的疯了,心中的痛苦也不会减轻。
陈孟云醉态可鞠地走着,走着,没有方向地走着。
迎面一堵高高的墙,像洪荒怪兽,冷漠地瞪着从下面走过的每个人。
陈孟云狼狈地走到这墙下就停住了。
他迷惘地抬头看这墙,还伸手在墙面拍了拍,显得煞有介事。
他喃喃自语道:“这是我家吧?对,除了我家,谁家还有这么高这么结实的墙?”
他嘿然笑了,似乎很得意,又逐渐悲哀起来。
他沉重地叹口气,这时候就看见了旁边的墙根倚坐着一个少年。
和他儿子年龄差不多的少年。
孤独失落的少年。
年龄虽和他儿子差不多,但脸上的表情却和他差不多。
这少年居然也在喝酒,喝的模样也很奇怪,也和他差不多。
冬天喝酒的人仿佛总是很奇怪。
他们喝酒多半是为了取暖,只有少数是为了解愁。
现在的陈孟云和这少年就属于那少数的其中之二。
他们要是为了取暖就不会在外面喝酒。
这堵墙虽高,却并不避风。
风仍像刀子一样刮在人脸上。
风太冷,雪太冷,风雪残暴地凌虐着这片大地。
但陈孟云不在乎,少年也不在乎,只要有酒在手,就没什么可让他们在乎。
他们的寂寞,他们的痛苦,他们的悲哀,都在酒里面化作了热泪。
再流进肚子里化作了热血。
有这热泪热血,他们何必还去在乎别的呢?
风雪残暴,但终不能杀死他们,只有烦恼才能杀死他们。
陈孟云坐下来,坐在少年身旁,坐得很果断。
这一刻,他的状态仿佛又回到了往昔,充满了自信。
他看了少年一眼,发现少年的脸上也和他一样湿透了。
不知那全是被风吹来的雪粉,还是因为少年流了泪。
泪也很冷。
但比起风雪来,就温暖多了。
“你也喝酒?”
“我只能喝酒。”
“为什么?”
“因为我若不喝酒,就会发疯,就会死。”
“你也叹气?”
“我不得不叹气。”
“为什么?”
“因为我若不叹气,心里就会闷得随时会爆炸。”
“你是不是流泪了?”
“我已喝了太多酒,若不流泪,我恐怕连站都站不起来。”
“我也一样,完全一样。”
风雪掩住了星月,他们就在风雪肆虐中相互传递着酒坛。
他们心中已充满了热血,眼中已充满了热泪。
陈孟云已终于感到自己又重振雄风。
他最后下了决定,一个从此改变了很多人命运的决定。
他决定带少年回去。
这倒不是因为他想在少年面前炫耀什么,只是因为想在自己家里和少年痛快地醉一次。
少年没有拒绝。
少年这辈子最不擅长的,本就是拒绝。
少年选择大半夜在风雪中喝酒,本就是为了两个字:认命。
只有屈服于命运的人才会这样喝酒,这样不畏寒冷地喝酒。
在酒里面逃避,也在酒里面沉沦,甚至灭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