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迷蒙如谁的长梦还未醒。
晨风微寒,吹着晨雾缓缓地飘动。
街巷寂然。
街口一根旗杆上已没有了旗帜。
只吊着一团黑影,和晨雾一样单薄的黑影,似也被晨风吹得摇摇晃晃。
那团黑影在不间断地发出有气无力的鸡啼声。
鸡啼声非常逼真,竟把整条街巷的鸡全都引来了。
那团黑影滴滴答答地掉着眼泪,鸡们就争先恐后地啄眼泪吃。
其中有只羽毛最漂亮的大红冠子公鸡突然伸长脖子朝那团黑影尖锐地啼叫了一声。
那团黑影就彻底垂头丧气地沉默了。
现在威风凛凛的啄泪公鸡已变成了狼狈不堪的落汤鸡。
他简直连眼泪都掉不出来了。
当所有公鸡在那只最漂亮的大红冠子公鸡的引领下齐刷刷地伸长脖子发出啼叫时,朝阳终于刺破了乳白色的迷蒙晨雾,吊着他的麻绳也突然崩断,他像一颗冻结成冰的眼泪般笔直掉落在大街的青石板上。
青石板还湿漉漉的。
空气清新,终于有人肯早起,世界又将生机盎然。
啄泪公鸡的嘴却莫名其妙地瘪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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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气!
又浓又重的杀气。
不言不语的人。
人本身或许也早已成了杀气。
杀气缓缓四散。
人缓缓断魂。
朝阳。
林选再清醒过来时,全身已被冷汗湿透。
他看见了一柄剑。
无鞘利剑。
根本就不刻意掩饰剑锋上勃发的浓重杀气。
林选久久看着这柄剑,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小命还在。
这柄剑迎面刺出,他全身都只觉不寒而栗,每块肌肉都岩石般僵硬了。
他以为在一瞬间,这柄剑已穿透了他的喉咙,夺去了他的小命。
然而,他还毫发无损地活着。
没有血到处飞溅。
剑只静静地停在他的左肩头。
虽认清了眼前的形势,他仍不敢擅自松口气,因为剑在左肩头,随时都可以决定他的生死。
过了很久,拿剑的人才终于开口:“你觉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就是脖子有点冷。”
剑客收回剑,又问:“现在呢?”
“现在……好多了……”
剑客漠然道:“我刚刚救了你一命,你知道么?”
“你杀掉了那个啄泪公鸡?”
剑客摇头道:“我只不过让他变成了落汤鸡而已,以后他绝不敢再找你麻烦。”
“我和你无亲无故,你干嘛救我?”
剑客道:“因为我有事求你。”
“别说求,现在你对我有救命之恩,随便什么事,只要我力所能及……”
剑客抢着道:“这件事是你最拿手的。”
“难道你要我去解毒?”
剑客点头道:“替我一个朋友解毒,如果你解得了他身中之毒,以后你的麻烦,我会通通给你除掉。”
“用不着这么客气。”
剑客突然笑道:“用得着,行走江湖,就该讲点原则,你说是不是?”
“是,可惜我从不讲什么原则。”
剑客道:“没关系,我虽有原则,我的剑可没原则。”
林选听了这话,整个人瞬间变得异常老实:“那……侠士请前方带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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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雾气升起的早晨,阳光总能特别明媚。
此刻雾气已如扯碎的棉絮般缓缓散开,风吹过长街,灰尘扬起在阳光中,一片惹人怜爱的金黄色。
宋老板亲手题写的招牌也在阳光照射下闪烁着金辉。
宋老板每天起早开门,都会先站在屋檐下抬头看看自己的招牌。
虽然招牌的木质已有些腐朽泛黑,涂漆的字体也布满了细微裂纹,但只要阳光照射下,他这招牌就简直比皇帝钦赐的还体面。
他总因此变得自信满满,一扫整夜睡眠而导致的疲惫与迷惘。
许多老主顾的目光也像阳光般顺理成章地集中到他的招牌上,然后才落到他的店面正门。
没等他含笑相迎,老主顾们已呼朋唤友地大步迈进门去。
虽早就过了春暖花开的时节,但还会有人忍不住在他招牌底下很感伤地发出一声叹息。
他知道那声叹息是为什么而发出的。
时过境迁,这条改换新颜的长街上只剩他这家老招牌了。
就算他自己,也总是难免为此叹息。
但叹息的同时,他又特别满意,感觉这完全可算是一种荣誉。
他的店里,每天往来的主顾并不多,几乎就那些人,没见过啥新面孔。
但他照样特别满意。
因为从没有哪个主顾突然就不来光临了。
他的店简直就像是他们的第二个家。
他现在继续开店,已不是单纯为钱,他做了几十年生意,早就把老本赚足了。
他的儿子们也都在外地功成名就,他现在觉得人生最重要的,还是要快乐。
人应该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不能总是勉强自己。
他喜欢开店,喜欢和老主顾们聊闲天,聊时过境迁,沧桑变化。
这种怀旧的快乐就像沏一杯茶,年轻人是绝对体验不到的。
街上的店铺已纷纷开门,新一天的热闹已渐渐开场。
街上似乎永远不缺勤劳早起的人。
但只要店门打开,主顾照常进门,街上再怎么样也与宋老板无关了。
宋老板大步跨入自己的店门,发现店里面鸦雀无声。
那些熟悉的老主顾们找老位置坐下,安安分分地要来早茶喝。
往日的喧闹如满地的灰尘般被扫出门去。
整个厅堂显得肃穆庄严。
连平常嘴巴最碎的老主顾也把全部心思都用在了桌前的那碗茶里。
好像茶里有新奇的经典急需他们去细心研究。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难道今天沏茶的叶师傅手艺突然又精进了许多,沏出的每碗茶都香得令人忘我?
宋老板带着满腹疑惑走到柜台,正巧柜台上也放了一碗黄橙橙的茶。
他好奇地端起来抿了一口,立即香出了几粒热汗。
但往日的早茶也是这么香,今天的早茶并没有香得太离谱。
他肚子里的疑惑更严重了。
这时一个店伙计悄悄从楼上对他招手。
楼上全是雅间,是给那些有权有势或者很特殊的老主顾预备的。
不过近来已少有开张了。
他方才开门出去,也没见有这类的老主顾进店呀。
他大步上楼,那店伙计就表情慎重地凑过来附耳轻声道:“夫人来了,在尽头的雅间里等你。”
他一听是夫人,立即脸色都变了,战战兢兢地示意那店伙计下楼去。
这世上好像但凡立了业的男人都难免要怕夫人。
怕夫人不知道是成功的副作用,还是成功的一项关键。
反正瞧宋老板目前的模样,那夫人可不是一般的厉害。
走到雅间门外,宋老板煞有介事地整肃衣着,拍拍本已很干净的衣襟,抹抹本已花白稀疏的头发,在亮如镜子的新漆门板上认真仔细地照了一番自己的形象。
但那扇门却突然打开了。
漫不经心地打开了,如花骨朵在夜里静静绽放。
雅间又宽敞又明朗又干净,除了一张茶几一张小凳,再无别的摆设。
茶几小凳都安置在布幔挂起的窗前,夫人白衣胜雪,秀发披肩,像一尊慈祥宁静的菩萨般坐在那里浅饮杯中茶,杯盖偶尔瓜地一声斜斜地划着茶水。
宋老板垂头进门关门,也不敢弄出太大的声音。
没有他坐的地方,他只能傻头傻脑地站在夫人身旁。
夫人悠然道:“叶师傅沏茶的技艺一直这么绝,每次我都得尽早来,为了赶上他最好的一碗早茶喝。”
宋老板诺诺响应,像个十足的奴才。
面前这夫人可并非家中那贱内,这夫人简直比当今皇太后还要尊贵。
这夫人就是毒蛇娘子,昨夜才开了杀戒的毒蛇娘子。
每次她开了杀戒都会特意来宋老板这里喝碗叶师傅的早茶,驱驱身上的血腥气和戾气。
站在她身旁,本来老实规矩的宋老板不得不更老实规矩,因为她最温柔的时候,一定就是最想杀人的时候。
叶师傅的早茶只能让她觉得刚毁灭的世界终于又揉成了完美的一体。
她的目光始终凝视着对面孙麻子的店门。
过了良久,杯中茶已喝完了,她将空杯递到宋老板的手里,柔声嘱咐道:“下去叫你的那些老主顾们,不必因为我来了就一个个都像是面临斩首的死囚般沉闷,平时怎么闹,今天也千万别客气。我绝不会受到打扰的,你只要出去之后给我关好门,留意别再让任何人上楼,包括你自己。今天我占据了一个最好的位置,要用心观看一场最好的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