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第三十九回
书名:捕快春秋(第3、4部)全文完 作者:绾刀 本章字数:10819字 发布时间:2023-07-02

      第三十九回:探消息电白港里遇包器,觅妖瞳放鸡岛上访五龙

    高州城最大、最豪华的客栈无疑是坐落在北街口的‘平安客栈’。‘平安客栈’里最贵的那间套房中的极其宽大的、雕满了灵芝如意的、黄花梨月洞门架子床上,正四仰八叉地躺着一个人。这人就是北斗会的‘天魁’韩若壁。方才,他一进门就嚷嚷着“累死了累死了”,直奔那张瞧上去舒适无比的大床扑了上去。

此刻,韩若壁翻了个身,以手作枕,高高地翘起二郎腿,悠哉游哉地摇晃着支撑的右腿,同时招呼黄芩道:“黄捕头,快过来,这床不错,一起躺会儿。”

黄芩回身关上房门,一边往床边走,一边数落他道:“住个客栈还挑肥捡瘦的,你可真够讲究的。”

韩若壁笑道:“没钱将就一下,有钱讲究一下,人之常情嘛。我可是刚赢了几百两银子的主儿,难道不该讲究一下?”

其实,他在和黄芩去赌场搅事前,就已入住此间了,因此这话不过是随便说来敷衍的。

黄芩当然明白,也无意深纠,只道:“该该该,你尽管‘讲究’吧。”说完,他便躺在韩若壁身边,也打算休息一下。

韩若壁撤出脑袋下的左手,有意无意地搭在他身上,‘切’了声,道:“得了便宜还卖乖。你这一路跟着我,没少沾光吧。”

黄芩转头瞧他一眼,打了个哈欠,道:“算是吧。”

韩若壁打蛇随棍上,不依不饶地手脚并用,好像八爪鱼一样缠了上来。他欢乐地嘻笑道:“得了我的好处,你倒是主动报答一下啊。”

“沾光,的确有;好处,没觉得。你那些好处非我本心,对我而言算不得什么好处。”

韩若壁的嘴叼着黄芩的耳垂,两只手猝不及防地开始咯吱起身下人来。而且他的攻击重点正是黄芩的腰际。韩大当家早就知道,天不怕地不怕的黄捕头其实是很怕痒的。这一下,黄捕头可有苦头吃了。他本来被韩若壁压着,已经失了反制的先机,现下对方的两条大长腿紧紧地盘在他的身上,牢牢地禁锢住他的手脚,令他动弹不得。对方的两只手还在不停地上下其手,专捡他怕痒的软肋处招呼。他竭力强忍也无济于事,直痒得汗毛竖起,喘息不定,连冷汗都快被逼出来了。与此同时,耳边又起来阵阵难耐的麻痒,那是韩若壁吹着气在他耳边轻笑着说话导致的:“黄捕头,你不愿报答,我便自己来讨吧……”这样被他闹过一阵后,黄芩实在是受不住了,憋闷的笑声中夹杂着断断续续的讨饶:“哈…哈哈…你且住手…住手…”“那你服是不服?”韩若壁乘胜追击,双手越发肆意起来。

“啊…这一回…服了…哈,还不成吗…”听他终于难得的示了弱,韩若壁又是得意又是满足,终于住了手,算是放过了认憋的黄捕头。在二人此起彼伏的、浓重的呼吸声中,韩若壁翻身仰躺,自然而然执起黄芩的手。他握得并不紧,但绝没有任何人能令他松开。二人一时无话,只管各自平复气息。

不多时,窗边传来很有节奏的‘噼噼啪啪’声,一声快过一声,一声响过一声。是雨声。雨打窗棱声声紧。是下雨了。被隔离在窗外的雨,却能浇湿屋内人的心情。韩若壁和黄芩就这样手牵着手,仰面朝天地并排躺在一起听雨。他们都舍不得率先开口打破彼此间这美好的静谧。此时无声胜有声。

“笃笃笃......”一阵不合时宜的敲门声响起。

二人扭头相视,会意一笑。

黄芩道:“有人送消息来了。”

韩若壁道:“比我预想的要快。”

他翻身坐起,跃下床,往门边走去。黄芩也跟着起来,行至桌边坐定。韩若壁打开门,只见外面站着个膘肥体壮的大汉,再仔细一瞧,却原来是黑皮大金牙手下的一个巡场打手。他全身湿了大半,显然是出来得急,没带雨具,半途遇雨淋湿的。没想到来人会是他,韩若壁有些惊讶,道:“我们不是已经钱债两清了吗,你来做什么?”

那大汉抹了把脸上残留的雨水,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容,道:“不是赌场派我来的。”跨过门槛,他道:“我是来领银子的。”

韩若壁心下了然,闪身让他进来。

坐在桌前的黄芩将眉角微微一挑,道:“这么说,你知道画像上那两个人的下落?”

那大汉含含糊糊答道:“我有他们的消息。”

韩若壁奇道:“在赌场时,你因何不说?”

那大汉犹犹豫豫道:“我当值时......总是不大方便。”

说到底,他是担心在赌场里说出来,到手的银子未必能全部落入他的腰包,毕竟黑皮掌柜的可是高州城里出了名的‘过手扒层皮’,而他又是替黑皮掌柜的干活的。

韩若壁即刻明白了他的‘苦衷’,道:“哦,那现在总可以说了吧,尽量说仔细些。”

那大汉点点头,口沫横飞起来:“前天一大早,掌柜的派我去电白县,找‘钱老赖’要债。这个‘钱老赖’真是有够赖的,欠了赌场的银子大半年了,东躲西藏的,根本找不见人,搞得掌柜的一直拿他没辙。前几天掌柜的好不容易查到了他的下落,赶紧派我过去追,叫我警告他如果再继续耍赖,就不只是打一顿这么轻松了,必须剁掉他一根手指头......”

黄芩打断他道:“对你们赌场的事,我们不感兴趣,直接说那二人的下落。”

那大汉不悦地抽了抽鼻子,心道:不是你们要我说仔细些的嘛?不过,他嘴上还是简短了许多:“我在电白港的码头上见到那两个烂赌鬼了。当时,不只他们两个,还有三个‘红毛鬼子’和他们在一起。我记得很清楚,中间有个‘红毛鬼子’长得特别高大,两只眼睛一只蓝,一只绿,妖模鬼样的。”

‘红毛鬼子’是对西洋人的蔑称。

韩、黄二人心中疑虑顿生。韩若壁摆出不相信的表情,道:“真的假的?他们怎么会和‘红毛鬼’混在一起的?”

那大汉指天发誓道:“要是有半句假话,必定叫我车压马踩不得好死。”转瞬,他又道:“当时码头上不只我一个人,还有不少船工,大家都瞧见了,可以作证的。”

这也是他急着赶来告诉黄、韩二人的原因。毕竟,整个高州城里看见过画像绝不只他一人。韩若壁在赌场里引人注目的做法一定会令‘拿画像重金寻人’的事儿很快传遍全城,因此,迟些时候,少不了一堆‘眼观四路、耳听八方’、专靠消息吃饭的混混们会跑来这里看画像认人。他可不希望被那些人捷足先登,把银子领了去。

韩若壁装作沉思熟虑了一番,道:“你前天瞧见的?......也就是说,现在他们八成都不在电白港了。”

那大汉闻言先是老实点头,转又凶起脸道:“你什么意思?是不想给我银子吗?”

韩若壁摇头笑道:“银子还是要给的,但不能给一百两这么多。”

那大汉放了半颗心下来,道:“你想给多少?”

韩若壁道:“先按一人二十两,给你四十两,如果他们还在电白港附近,回头再给你六十两。你觉得这样合不合理?”

那大汉哈哈笑道:“合理合理,太合理了。”

看来,对于四十两的报酬,他已经很满足了。

韩若壁立刻取了四十两银子把他打发了。屋内,只剩下陷入沉思的黄、韩二人。

韩若壁锁起眉头,喃喃道:“李自然和‘红毛鬼’混在一起,到底想做什么?”

“一定同他南下的任务有关。”

“看来,我们要走一趟电白港了。”

事不宜迟,二人立刻起身,戴上斗笠,披上蓑衣,冒雨向电白港的码头而去。

 

高州府作为广东省下四府之首,辖地较大,人数颇多,地理位置也处于战略要冲,境内驻扎有不少官兵,尤以港口码头附近为甚。辖下因多发雷电而得名‘电白’的电白县,更是高州府的战略要地,不但背山面海,而且海岸线有四百多里长,海域辽阔,沿线港口码头众多。因此,为避免海盗侵扰,早年间朝廷就在电白县内建了一座神电卫城专于防御。因是之故,黄、韩二人这一路行来遇见了不少官兵。幸好眼下并非海盗猖獗的时候,否则,似他们这样行色匆匆的外乡人最为引人注意,保不准要被官兵拦下来多方查问。

到达电白港的码头后,雨变小了许多,二人摘下斗笠,在码头上巡了几圈。这会儿,码头上很冷清,只有几艘准备往近海打渔的渔船停泊在那里。其中一艘船上,几个船工正在往弦绳上系红布。

“喂,船大哥,这条船是要出海吗?”黄芩纵身跃至船前高声道。

一个个头不高,皮肤黝黑,四十出头,看上去像是船老大的男子往这边望了一眼,继而快步从跳板上走上岸来。他的身材十分健壮,但走起路来却有些不协调,应该是常年打渔落下的毛病。

船老大来到黄芩跟前,道:“等明天祭过海神,这条船就出海了。客人想订什么海货?要多少?”他以为黄芩是来预订海货的。

黄芩道:“我想问点儿事。”

船老大当即没了兴趣,不再理他,转身就想回船上去,却被韩若壁一闪身挡住了。

“怎么?”船老大没好气道。

韩若壁兴致十足地笑了笑,道:“都说七品官吏进贡七头鲍,一品官吏进贡一头鲍,既然来了这里,我想弄几只一头鲍尝尝滋味。”

原来,鲍 鱼的等级是按个头大小决定的,基本上,如果鲍 鱼的个头够大,仅仅一只就达到、或者超过一斤重了,就叫作‘一头鲍’。而‘七头鲍’则是指七只鲍 鱼加起来才一斤重。

船老大的鼻子‘呼哧’了一声,不屑道:“真是外行话。俗话说,有钱难买两头鲍。一头鲍?遇上就遇上了,遇不上,你给多少银子我也打不到。”话锋一转,他又道:“不过,你要是真心想要,可以先付点儿订金,我去试试运气。运气好的话,打到几只三头鲍,你也该知足了。”

韩若壁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道:“好啊,要付多少订金?”

船老大的眼珠子在韩若壁身上转了又转,道:“怎么也得五两银子吧。”

一旁的黄芩‘哈’了声,道:“欺负我们外来的不懂行情吗?五两银子,还是订金?你打渔一年才挣多少?十多两就算很好了。”

船老大的脸似乎微红了红,嘴里却滔滔不绝地反驳道:“出海多危险,你不是不知道吧?网破了得经常修补、晾晒,是不是?放在海里的挂网,时间长了要长水草的,如果不经常拖上来摘干净,就会压到水底,彻底报废,拖一次网上来不得两三个劳力啊?刨除大雾、大风、大浪那些根本没法子出海的天气,一年里头真正能出海打渔赚口饭吃的日子能有几天?满打满算也就四五个月吧。我们这些靠海吃饭的,临到了时,哪个身上没有漏肩风、历节病?就算多收你们一点订金也不过份吧?再说了,你们要的鲍 鱼和其他鱼不一样,是没法子用渔网打的,必须找人潜到海里去捞,而且还得趁鲍 鱼不注意时一下子铲下来,否则一旦鲍 鱼有所查觉,就会死死地吸在礁石上,那便砸碎了也拿不下来了。”

韩若壁哈哈笑道:“就冲你这般能说会道,五两银子就五两银子吧。”

见他乐意大方,黄芩也犯不着为他省银子了,当即不再多话。

船老大心情大好,嘿嘿笑出了声。

韩若壁一面将银子点数给他,一面看起来很随意地问道:“你这船停多久了?”

船老大接过银子,人也变得有问必答、无比友善起来:“有好几日了。”

韩若壁显得很不经意,道:“你们这里是不是常有‘红毛’出没?”

船老大小心地向四周望了望,见没有其他人,于是道:“不算常有,偶尔有一些会跑来做买卖。”

韩若壁伸了伸舌头,道:“胆子倒是不小。”

船老大点头道:“客人问这个,可是想同他们做买卖吗?”

韩若壁佯叹一声,道:“想有什么用,朝廷有海禁,我哪儿敢啊。”

船老大诡秘一笑,道:“朝廷有朝廷的规矩,咱们和咱们的活法嘛。不是我夸口,客人真想同他们做买卖的话,也不是不可能,就是要担点儿风险。”

原来,从本朝初年就实行了海禁,规定除外国使节所乘的船只(即贡船)可以附带商货进入指定的港口进行贸易外,其余商船一律不准进入港口,同时严禁百姓出海进行贸易活动。也就是说,在海上,只准许有“朝贡贸易”,其他的一概不准。但是,在利益驱使下,再不合法,杀头的生意也有人做,因此还是有不少人暗地里同外国人通商,甚至私造船只偷偷出海进行贸易。

韩若壁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

黄芩也听出了点意思,问道:“听说前天有三个‘红毛鬼’跑到码头上和人接洽生意,你瞧见没有?”

船老大回想了一下,道:“是了,我就是前天看见的‘红毛鬼’。当时他们好像在和几个外乡人碰头。我记得其中一个‘红毛鬼’的眼睛特别怪异,居然一只蓝,一只绿的,挺渗人的。后来,他们是一起离开的。”

本来,黄芩还想拿出画像来,让船老大鉴别一下,但听到他和赌场打手一样,都提到了那个蓝绿异瞳的西洋人,就知错不了了。毕竟,在电白这么个不大的地方、而且在同一个码头上,能出现两个蓝绿异瞳的西洋人的几率,实在低到可以忽略不计。他追问道:“你知道他们往哪儿去了吗?”

船老大摇了摇头道:“我只瞧见他们上了‘红毛鬼’的小船,一起出海了。”

黄芩琢磨了片刻,道:“小船的话,应该走不了多远。”

船老大道:“那是,海上肯定有大船接应他们。”

韩若壁凝思半晌,忽然道:“如果我也想和那三个红毛做买卖,你能不能帮忙牵线搭桥?”

船老大摊开手,笑道:“跑来做买卖的又不只有那三个红毛,你老惦记他们做什么?”

韩若壁道:“不是正好说到他们嘛。”

船老大进前一步道:“其实,只要你手头上有好货,或者有足够多的本钱,我有路子帮你介绍稳赚不赔的好买卖。”

韩若壁显出犹豫不决之态,道:“再说吧。”

船老大还想说点什么,却见一队官兵走了过来,于是赶紧结束了话题道:“今天先这样吧,后天你过来取海货,到时我们再详谈。”说完话,他就要往船上去,却被一名官兵喝止了:“你们鬼鬼祟祟的在干什么?”船上的几个船工见了,都停了手上活计,向这边张望。

船老大笑容可掬,点头哈腰道:“没什么没什么,这两位客人是外地来的,想从我这儿买几只新鲜的鲍 鱼,我正和他们谈价钱呢。”

那名官兵满含警告意味地盯了眼船老大,又扫了眼韩若壁、黄芩,道:“你们最好老实点儿,别犯什么事。”

忽然,从队列后面窜出来一名面色枣红、身材高大的官兵,风风火火地直冲到韩若壁面前:“恩公?韩大侠......是你吗?”他的声音十分急切。

韩若壁稍愣了愣,定睛一看,觉得那官兵有点儿面熟,可一时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嘿!真的是韩大侠!是我!”说话间,那人一把扯掉自己头上草帽形状的军帽,兴奋不已的扩大了音量道:“我是包器啊!你送过我五十两路费。哈哈,能再见到,真是太好了!你不记得我了吗?”

经他这么一说,韩若壁终于想起来了,笑道:“不是不记得,是你穿上这身军服,我不敢认了。对了,你不是说要到福州投奔舅舅的吗,怎么跑来高州了?”

“说来话长。”包器一边热情地拉住韩若壁,一边回头冲那队兵丁道:“这位就是在我倒霉时,大力相助我的恩公!今天难得遇上他,我要请他好好吃喝一顿,你们就此解散吧。”

看来,他是这队兵丁的头儿。

列队巡街本是件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兵丁们巴不得能早点儿结束,得了头儿的命令,当即三三两两地散去了。

韩若壁笑道:“看来你混得不错嘛。”

包器喜形于色,道:“走走,我请你们吃喝去!”

“好啊。”韩若壁一点儿也没客气,笑道:“我们两个都很能吃的,小心把你吃穷了。”

包器哈哈大笑起来,眉飞色舞道:“咱们说好了,这一顿如果不把我吃穷,就算你们对不起我。”有幸遇到昔日的恩人,他的心情实在是好极了。

之后,包器兴致勃勃地领着黄、韩二人往神电卫城里找吃喝的地方去了。他们到城里时,雨已经停了,包器带头找了个小酒馆走了进去。这时候已经过了饭点,酒馆里没几个食客。店小二瞧满脸堆笑的迎上来,招呼道:“哎呀,是总旗大人啊。难得总旗大人有空光顾小店,正好新到了一批海货,总旗大人要不要尝个鲜?”

包器大咧咧地找了张四人桌,拉开条凳,一屁股坐下,大声道:“我要请两个朋友吃酒,你尽管找些大虾、生蚝的端上来,要店里最好的,记我账上,等月底过来结。”

小二的眼睛笑成了一条缝,道:“不妨事不妨事,总旗大人什么时候来结都成。只是,大人今天来得有点晚,店里进的酒卖完了,只剩下一些自家酿的土酒,您看......”

“怎么这么不巧。”包器皱眉,脸露不悦之色道:“你家酿的酒,劲道足不足?”

小二忙不迭打包票道:“绝对够劲道!”声音一软,他又讪笑道:“就是卖相不如进的酒好,浑了些。”

韩若壁笑道:“浑点儿没关系,只要没掺蒙汗药就成。”

包器拍着桌子,哈哈笑道:“恩公果然是跑江湖的好汉。恩公放心,咱们这里可不比那些荒郊野店,害人的药酒是绝不敢的。”

韩若壁也哈哈笑道:“那是当然,我只不过开个玩笑。”

一时间,众人皆笑。

三人坐下没一会儿功夫,小二捧上来一坛土酒和三只海碗。将酒坛和酒碗摆放妥当,又给三人各满上一碗后,小二笑嘻嘻道:“大人要是喝得好啊,下次我多酿些,专门帮大人留着。”

包器点头称‘好’。

旋即,小二又把碗筷和小食端了上来。虽说是小食,份量却惊人,足足有满满的两大盆,一盆是炒的各种小贝壳,另一盆炒的也不知什么海货。包器往另一盆里瞧了一眼,道:“哦,是海瓜子、八爪鱼和海兔子,看样子,今天的海货不错呀。”

小二得意笑道:“我家的向来是最好的。这两样小食是随桌奉送的。大人和朋友们先吃着,我再去准备大虾、生蚝。”

包器冲韩若壁道:“韩大侠,还有什么喜欢吃的尽管说,只要他店里有就成,不用替我省银子。”

韩若壁笑道:“那是当然,我们是来吃穷你的,怎会替你省银子?”

又是一阵笑声。

稍后,三人端起酒碗,二话不说,各自先干了一碗。

韩若壁放下碗,舔了舔嘴,边咂摸边道:“这酒......”

黄芩接道:“味道一般。不过,就像小二说的,够劲道!”

说话间,包器起身把三只海碗又倒满了。三人边吃边聊了起来。从谈话中,韩、黄二人得知,原来包器一路往福州去寻舅舅,遍寻不着,几番打听才得知舅舅早已随军调到高州驻防。包器一路找来高州,几经周折总算和舅舅团聚。他舅舅在高州军中任职百户,见前来寻亲的包器人高马大,颇有一身气力,便把他安排在军中当差,做了没多久,包器升了总旗。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一坛酒已被他们三人干掉了一多半。黄芩是吃饱喝足肚儿圆;韩若壁则是菜吃得很少,酒喝得挺多;三人里还是高兴得跟什么似的包器吃喝得最多。此刻,包器的舌头已有点儿发直了,他一边打着嗝,一边开口问道:“对了,我还没问你们,怎么到这里来的?”

韩若壁挑动眉毛,道:“怎么,不欢迎我们来?”

包器憨态十足地笑道:“怎么可能?只是我们这里偏僻得很,没什么江湖人会跑来,所以感觉奇怪。”

韩若壁左右望了望,欲言又止。

包器见了,一挥手道:“你是我的恩人,又不是外人,没什么话不能讲,就别葫芦下水--吞吞吐吐的了。”

韩若壁点头道:“你现在算是官家的人,这种事原不该问你。不过,既然你不把我当外人,我就直说了吧。”他神秘兮兮的小声道:“你在这里当差,又是个小头目,定是对海上的情况颇为熟悉。你知不知道到哪儿能找到‘红毛鬼’?”

包器好像听到了什么极为可笑之事,哈哈大笑不止起来。笑完了,他像是丝毫不怕旁人听见一样大声道:“我当什么事?原来是找‘红毛鬼’?哈哈,我们这里多得很,有时候他们还会跑来这家酒馆喝酒呢。”

韩若壁恍然道:“原来如此。我以为朝廷有海禁,‘红毛鬼’们都不敢光明正大地出没呢。”

“朝廷订那些个条条框框,我们也不知道为啥。天高皇帝远的,谁在乎?”包器满不在乎道:“其实,‘红毛鬼’没啥不好,都是钱袋装得满满的家伙。”一转脸,他又道:“不过,实话跟你说,那帮‘红毛鬼’里真没几个好人,你找他们要做什么?”

韩若壁试探着问道:“‘红毛鬼’那里,可有什么稀罕的物件?”

他会这么问,皆因发现李自然并没有从南昌运任何货物出境,由此判断出他南下至此的目的,不会是卖货给西洋人,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要从西洋人那里买货了。

包器惊讶道:“最多不过是些杂货、布匹一类。其实,‘红毛鬼’手上最稀罕的还是大把大把的银子,都是拿来买我们的生丝、丝绸和茶叶等货物的。”

被他这么一说,韩若壁又想不通了,心道:李自然找‘红毛鬼’到底为了什么?

他沉吟了一会儿,道:“你和‘红毛鬼’熟不熟?其实,我是要找一个‘红毛鬼’,他的两只眼睛颜色不一样,一只蓝,一只绿,你能帮上忙吗?”

包器抹了把嘴,道:“我是常能见到‘红毛鬼’,不过和他们一点儿也不熟,他们说的话我也听不懂,更是没见过两只眼睛不一样的‘红毛鬼’。”

韩若壁失望地‘啊’了声。

包器迟疑了一瞬,眨了眨眼,探身向前,道:“不过,我结交过一些人,他们和‘红毛鬼’的关系很密切,要是能通过他们,相信可以找到你要找的人。”

看他的神色鬼鬼祟祟的,韩若壁、黄芩都心生好奇起来。

韩若壁低声道:“是些什么人?”

包器面有难色,似是还没想好要不要说。

黄芩的脑子转得极快,嘿嘿笑道:“莫非是海盗?”

包器的面皮一热,尴尬笑道:“算不上海盗,不过是在海上倒卖货物的商人罢了。”

“原来如此,那不就是走 私船主吗?”韩若壁也明白了,奸笑道:“你身为大明军人不去抓捕他们,还同他们结交,该当何罪?”

包器先是一怔,随即发现韩若壁是装样吓他,于是“嗤嗤”笑道:“恩公打起官腔来真是有模有样。我还是实话实说吧,我认识的那些人都在一艘船上,他们的船叫‘五龙船’。”

韩若壁讶道:“‘五龙船’?名字起得相当霸气了。”

包器道:“他们的船在我们这一带很出名的,船上常年挂一面五色帆,当家作主的是五个结拜的异姓兄弟。这些年来,他们经常和‘红毛鬼’做生意,你们想寻‘红毛鬼’,找他们准没错。”

韩若壁用力拍了一下包器的肩膀,道:“好小子,这一回,你可是帮了我的大忙了。快帮我们引见一下吧。”

包器瞧了眼外面渐暗的天色,红着脸庞道:“现在太晚了,明日一早我领你们上岛找他们去。”

黄芩道:“什么岛?”

包器嘻嘻一笑,道:“放鸡岛。”

黄芩道:“这名字听起来真是怪。”

包器笑道:“是啊,我一开始听到这名字,也觉得特别奇怪。据老人们说,‘放鸡岛’原本是叫‘湾舟岛’,后来改名成‘放鸡岛’是为讨个吉利。”

韩若壁不解笑道:“‘放鸡’?放一只大公鸡吗?这名字有什么吉利的。”

包器道:“以前这个岛周围的浪特别大,经常把过往的船只打翻掉,那场面就好像船只被一条条翻腾的、巨大的白蜈蚣包围住了不停地撕咬一样,极为可怕。后来,渔港里来了位高僧,说可以用公鸡破蜈蚣的法子克制大浪。他做了场法式,放生了几只公鸡,并把‘湾舟岛’改名成‘放鸡岛’。之后,也不知是法式灵验了,还是老天开眼了,岛周围的浪的确小了许多,渔民们欢喜不已,就集资在岛上建了一座庙宇用来纪念那位高僧。”

韩若壁道:“原来‘放鸡岛’还有这么个来历说法,倒是有趣。”

三人又就此笑谈了一番。等他们离开酒馆时,天空中已布满了点点繁星。

第二天一早,黄、韩二人到了码头上,这时包器还没来。韩若壁打算先包下一条船,等包器来了就往‘放鸡岛’上去。可是,一听说他们要去‘放鸡岛’,原本围拢上来争抢着做客运生意的船主们都纷纷散开了。韩若壁不解其意,拉住一名船主寻问,得知‘五龙船’的地盘不容旁人插足,船主们怕惹上麻烦,是以不愿送他们去。就在韩若壁同那名船主软磨硬泡的时候,包器来了。见此情形,他先向韩、黄二人道歉,说没想到他们会来得这么早,之后调过头以官家的名义征用了那名船主的船。船主无奈,只得依令送他们去‘放鸡岛’了。

放鸡岛位于电白县东南,离得不远,大约只有二十几里水路,岛周围海域的鱼类资源丰富,无疑是个撒网捕鱼的好去处,但自从成为寻常人惹不起的‘五龙船’的地盘后,就没有什么渔民敢去了。

天气非常好,艳阳万里,碧空如洗,海面上风平浪静,一望无尽,真是个摇船出海的好日子。韩若壁立于船头,一面向四下里张望,一面冲左侧的包器笑道:“你小子真是行啊,从了军就显本事了,连银子都不用给,一个征用令就够了。”他的语气里多少带了点儿鄙夷的意味,但无心之人未必听得出来。

包器实打实道:“银子回头还是要给的,毕竟人家送我们出海该得报酬,不给对不住良心。不过,没有征用令,恐怕没人肯送我们去放鸡岛。”

站在右边的黄芩道:“那个‘五龙船’当真有这么可怕?”

包器道:“其实也不至于,只是他们不白不黑的,一般船家怕惹上是非,明面上总得避得他们远远的。”

韩若壁轻笑了声,道:“不白不黑?莫不是官家想睁只眼闭只眼时就啥事没有,想开刀立威时就随便下手的那种?”

包器叹息一声,道:“谁叫他们做的都是明令禁止的买卖呢。”

黄芩听话听音,道:“听起来,你同他们的关系确实不一般。”

韩若壁意味深长道:“何止是他,现在军费紧张,此地的驻军怕也常从‘五龙船’处得实惠吧。”

包器点头道:“实惠是有的,但我同他们关系好,主要是因为他们帮过一个大忙。”

黄芩问道:“什么忙?”

包器并不瞒他,道:“年初,我们营里伙夫的女儿,也是我认的干妹子上宝山砍柴,被一个喝醉了酒,跑到山上吹风的‘红毛鬼’给糟蹋了。事后那小子逃得快,我们没抓到人,后来亏得‘五龙船’帮忙,才把那个‘红毛鬼’给揪出来宰了。”

黄芩道了声:“该杀!”

包器继续道:“所以,一般上头下命令要我们巡海,去抓海盗和走 私商船时,我们都会提前透消息给他们,让他们设法避一避。”

韩若壁点头道:“看来,大家都是讲义气的江湖好汉。”他心下大定,暗想:以包器同‘五龙船’的关系,找到那个‘红毛鬼’应该不成问题。只要找到‘红毛鬼’,就等于找到了李自然。

船摇出去个把时辰后,远处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黑点。慢慢的,黑点逐渐变大。包器指着那个黑点道:“看,那就是放鸡岛。”船越来越靠近了,岛上的景物已历历在目。只见,岛上山石嶙峋,森然耸立,最高处立着一个旗杆,一面黑旗正从旗杆上徐徐升起。

黄芩瞧见升起的黑旗,笑道:“我们已经被发现了。”

包器赞许地瞧他一眼,道:“原来你是行家啊。那根旗杆的所在地是岛上最高的山峰,‘五龙船’上的人都唤它作‘扯旗峰’。升起黑旗,是表示有陌生的船只来了,但危险不大。如果升起的是红旗,则表示有很大的危险到来,须得准备刀兵相见了。”

韩若壁望见前面小岛的边缘处怪石嶙峋,犬牙交错,显是无处停船,不禁问道:“这岛如此险峻,如何停船下去?”

包器笑道:“这一边是不好停的,要绕到后面才行,那里有一片沙滩,很平坦,停多少条船都行。”

说话间,他们的船绕过一个弯,果然,前面出现了一片平坦的岸滩。韩若壁转头四顾,悉心地观察起周围的环境来。在他看来,这片滩头当真是个凶险所在。

须知,此处虽然平坦,白沙似雪,看起来极为便利,但面积却并不很大,而且周围都高耸着各式各样、奇形怪状的礁石、暗洞,每块礁石后、每个暗洞里都能藏人,如果有外来船只贸然停靠于此,一旦四周埋伏有弓箭手,不要多的,只要一阵箭雨,滩上的人就没有逃生的可能了。

就在他们的船将要靠岸时,只听得一声胡哨,十来个头扎红巾,肤色黝黑,面目凶恶的精壮汉子从怪石后、洞穴里窜将出来。他们中为首一人又矮又瘦,但双目炯炯有神,看起来一副精明强干的样子。那个矮瘦子满脸警惕之色,手中握着一只三股叉,凶狠地盯着韩若壁和黄芩瞧了又瞧。当他的目光落到包器身上时,面色便缓和了不少。显然,他识得包器。包器从船上一跃上岸,率先同他打了个招呼,道:“老周,你家许老大在不在?我有事找他。”黄芩、韩若壁也跟着他跃上了岸。船家则小心翼翼地、磨磨蹭蹭着下了船。

被唤作老周的矮瘦子迟疑了一下,道:“老大前几天出去办事了,现在岛上只有‘小五哥’话事。”顿了顿,他又道:“就是我们的五当家。”

包器面露失望之色道:“这样啊…许老大要出去多久,什么时候能回来?”

老周含混道:“这可不好说。他们一出海,时间就做不得数了,要是快的话,今、明两天就该回了,要是遇上什么事,耽搁了,这个月也不一定回得来。”听他的口气,应该是不想当着黄芩、韩若壁两个外人的面,说出当家人的行踪。

包器明白老周的顾虑,没有与他计较,只道:“那好吧,找你们五当家应该也可以。”回头,他一指身后稍远处的船家,道:“船家嘛,就让他留在岸边好了。他是老实人,你们可别欺负他。”他又一指黄芩、韩若壁,道:“这两位是我的朋友,要和我一起去见五当家的。”

老周皱着眉,颇不信任的又看了看黄、韩二人。仅凭感觉,他就能判断出这二人都是极具危险性的人物。大约是平日里和包器实在太熟识,不便驳了面子,老周犹豫了一阵子后,还是决定领他们去见五当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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